孙嬷嬷这才意识到自己还带了一个文元酒,对她歉意笑笑,拉着她走到谢玄凌面前,笑着道:“对了,公子,二小姐在秋渠庄暂住,特地来探望你。”
谢玄凌眼皮都不想抬,他来这边就是躲清净,不需要她来探望,要不是大夫来的半路上发生了意外,她都不会知道自己在这里,但耳边传来小姑娘甜甜地一声“表哥好。”
让他想起了刚刚吃过的酒酿饼的味道,油润脆甜。
今日倒是一副灵俏的模样。
谢玄凌转过头,终于给了文元酒一个正眼,微微点头,算是招呼过了。
闷葫芦!
孙嬷嬷是见着谢玄凌长大的,知道他一向寡言,但从军中回来后,他身上的气质更加冷硬了,不知是见多了生死的缘故,还是心里有事,如今见文元酒明媚灵巧,恨不得她多待一阵,让谢玄凌也受她感染,多些人气儿。
于是,果断地将文元酒按坐在了谢玄凌对面,将案上的书放在了她手里,笑呵呵道:“那就辛苦二小姐了。老身去前院看看,正午一定留下用饭。”
说完,把旦风和景思赶到外面候着,自己抱着小白出了桃源居。
室内乍静,文元酒低下头,合上书页,看到封面上两个楷书《左传》,竟是一部史书,鼻息间却在药香、糕饼甜香中捕捉到一缕细微的熟悉沉香,她的思绪回到那日海棠树下,这些糕饼便是为了谢他,不知是不是因为北方用材的差异,她在正院的小厨房做了一天,才试出了口感最好的配比,像适合热吃的酒酿饼,更是今晨早起做成后,她才装盒带着出门。
希望他能感受到自己的谢意。
就是不知道他是否喜欢。
“表哥——”想要抬头询问,却听吱呀一声,清风入内,吹散了那缕沉香。
是谢玄凌推开了雕花木窗,送进来了庭中春风。
淡淡桃花香入内,桃树却在另一边,抬眼望出去,角落几株翠竹修长翠绿,旁边还有一颗苍劲松树,枝干盘曲如龙,外延的松枝下是一张古朴石桌和石凳,并无奇特之处,文元酒见他还看向窗外,没有接着开口。
不想耳边传来一道清朗声音:“继续。”
继续什么?
文元酒疑惑地望向他。
谢玄凌转过头,看向她,似乎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歪身靠在榻上,垂眼看她:“你想说什么,继续。”
明明是平静的语气,文元酒却感到一股压力袭来,她指着案上的三盘点心道:“我……我就想问,这点心可合表兄口味?”
谢玄凌视线落在点心上,撑腰糕尚可、大方糕不够甜、酒酿饼最好吃,问这个做什么,但他还是皱眉答了:“一般。”
才一般嘛?可酒酿饼五个只剩下两个了。
文元酒眼睛瞪大,有些狐疑地看向他,却被谢玄凌以为她不想读书想吃点心,但不敢说,他眉头一挑,伸手过来,“书给我,想吃便拿。”
文元酒头往左边一扭,“不吃!”说着,打开书到谢玄凌之前看的那一页,“我要开始读了。”
还挺犟。
谢玄凌双手抱胸,继续靠在榻上,耳边传来少女甜润的声音:“十有六年春王正月。夏,宋人、齐人、卫人伐郑……”
应当是读过,文元酒字音咬的清晰准确,节奏把控的恰到好处,似清泉流淌,如微风轻抚,谢玄凌忍不住闭眼专心地随着文元酒的声音去探寻庄公十六年发生了什么。
春风中,少女声音甜润,读了一篇又一篇。
可多日因病未休息好的他逐渐呼吸变沉变缓,竟直接在文元酒读书声中睡了过去。
文元酒读到口渴,准备放下书,喝杯水,转头才注意到闭眼的谢玄凌。
睡着了?
文元酒放下书,下了榻,轻手轻脚地凑到谢玄凌身前,鼻间是熟悉的沉香香味,耳畔是他低缓绵长的呼吸,她微微低头,见他凤目紧闭,眼下还有明显的青黑,似乎累极,睡得极沉。
睡着的谢玄凌掩去了一切锋利,只剩下了令人咋舌的俊朗。
怎么有人好看成这样?!
双眼根本移不开,在文元酒没发现的时候,她的脸颊、耳尖已经微微发红。
突然,谢玄凌头往右侧歪了一下。
文元酒吓了一跳,立刻向后退了半步,站定,发现他只是调整了一下身姿,并未醒过来,才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原来刚刚她不由自主地屏息,此刻才反应过来。
轻手轻脚地抱来一床锦被,小心翼翼地盖在谢玄凌身上,幸好,并未惊醒他。
再盯着人家看委实有些失礼。
文元酒左转转,右转转,看看有什么能够转移她的注意力。
此时,将近正午,阳光散落进正堂,文元酒被正堂另一边的明亮吸引,才发现那边是书房,那一面墙的书柜上满满当当都是书,文元酒不由自主走近,微微张大了嘴巴,好多孤本古籍!!!
真想借来读读。
自小她就爱读书。
小时候她是真的把文元萱当姐姐来敬爱,成天跟在她屁股后面,但后面敏锐地意识到文元萱其实不喜欢她,不喜欢她比她可爱,不喜欢她比她聪明,不喜欢她被父亲夸奖,明里暗里总是欺负她,可她是嫡女,所有人都向着她,没有人会向着自己,想明白后文元酒就有意识地守拙,知道的东西也不说了,下学后有时间也不会主动去找文元萱了。
可那时候文逸云还是小团子一个,楚姨娘也成天在正房伺候嫡母,没有人能一起玩的文元酒在一天突然走进了文府的藏书阁,像是发现了新天地,从此沉浸在了书海里。
是书籍让她知书达理、明辨是非,让她成长成了如今的自己。
因而看着这一面墙的书,她兴奋不已。
太多了,等大表哥醒了,一定要借几本。
扭过头,文元酒又看到半开的雕花木窗中伸进来的桃花花枝,阳光洒落其上,朵朵桃花在光下肆意地绽放,娇艳欲滴,她走进,发现花枝的影子正落在书案的白纸上,斑驳绰约。
窗外传来桃树间鸟雀欢鸣,间或翅膀扑腾声,细看还有彩蝶、蜜蜂繁忙其间。
一切都诱惑着文元酒提笔。
文元酒捡起书案上落下的一朵桃花,压下心里的想法,生生转身,从书柜中抽出一本没看过的书翻看起来。
似酣畅淋漓地一场大醉,等谢玄凌睁开眼时,暮色四合,西边天际已挂上了晚霞。
新月遥遥坠在高空,恨不得立刻掌控天空。
竟已这般晚了。
谢玄凌坐直,身上的被子往下滑落,他看着仙鹤绕兰草的被面,才反应过来,他竟睡着了。
往右边看去,榻上空空,已不见了文元酒的身影,只留下一本合起来的《左传》。
谢玄凌伸手拿过来,书页自动分开,一朵半干的桃花夹在页缝中,凤眼低垂,落在页面上的铅字,原来已读到了庄公三十一年。
似是被桃花引诱,谢玄凌下榻,也想去看一眼桃树。
穿鞋的动静惊动了趴在榻边睡觉的景思,他抬起头,发现谢玄凌醒了,连忙站起来,高兴地说道:“公子好睡!公子睡了一天,一定饿了吧,我这便去厨房端饭。”说完,就跑出了正堂。
等他端着饭菜回来,却发现谢玄凌拿着一张画仰头站在桃树下。
晚风中,桃花片片飘落,长身玉立的贵公子蓝袍纷飞,双手展开一副水墨桃花图,或低头看画,或抬头望树。
景思端着饭菜走进,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那副画,简单的黑白细致描写了一枝怒放的桃花枝,枝上花朵各异,或盛开、或含苞、或半闭,但每一朵都精细的能看到纤细的花蕊和花瓣上的纹路,让人不得不夸赞一句作画之人画工精湛。
但让景思看来,整幅画最出彩的反而是花枝上方寥寥几笔绘制的一只彩蝶,笔画不多,蝴蝶飞翔的情态跃然纸上,用色浓淡得宜,似乎能看到蝴蝶双翅在阳光下溢彩生辉。
景思脱口而出:“好画!”
谢玄凌转过身,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画,嘴角微勾,“怎的,你觉得这画不错?”
“不错啊。”景思将自己刚刚看到的都说了一遍,说完却有些疑惑地问道:“就是这画不像公子的手笔,是谁画的呢?”
此画确实还可,但在他看来,还是有太多匠气,不过也如景思所言,这只似匆忙赶工完成的蝴蝶反而有一丝灵气,给这张画添彩不少。
谢玄凌看了一眼左窗下的书案,将画合起来,想交给景思,让他烧掉了事,但见他双手都端着饭菜,念头一转,指着院中的石桌道:“罢了,就在院中用膳吧。”
两人走到石桌边,景思将木盘放下,然后将盖着的饭菜打开,请谢玄凌用膳。
谢玄凌坐下,将手中的画递给他,“你将此画收起来放在书房里。”
“是。”景思应下,拿着画走到书房去。
正吃了两口,耳边又传来脚步声,抬起头,院门口走进来端着药的孙嬷嬷。
看到药碗,谢玄凌眉头皱起,孙嬷嬷似没看到,直接走过来,将药碗和一叠小点心端到石桌上,“听到景思去厨房,我就知道你醒了,过来路上正好遇到端药的小厮,我就接过手端过来了,吃完饭可要一起喝了。”
大夫叮嘱,这药一定要饭后喝。
谢玄凌放下碗筷,看着还冒热气的药碗和那一叠白色糕点,开口道:“知道了,那请嬷嬷再端一盘刚出炉的酒酿饼吧。”
不想孙嬷嬷笑起来,“什么刚出炉的酒酿饼,那饼我们庄内的厨娘可做不出来,那是二小姐刚做好就带过来的。”
谢玄凌愣住:文元酒?
孙嬷嬷促狭心又起,看谢玄凌呆住,她笑微微地道:“不过,公子,你不是不喜欢这几样点心吗?中午吃饭,二小姐还问我你喜欢什么样的点心,下次她再做来给你。”
谢玄凌不接茬,伸手端过药碗,面不改色地喝完,随手拿起小点心吃了一块,是甜水糕,皱眉吃完便端起旁边茶杯漱口,未吃第二块,如此做完,才悠然道:“何必劳烦二表妹,不必再做下次了。”
孙嬷嬷一看就知道他不喜欢这盘糕点,看来文二小姐做的点心反而合了他口味,知他性子别扭,孙嬷嬷边顺手收拾碗筷,边故意说道:“文二小姐说是举手之劳,她明日做好再来,还想换你书房两本书读,若是不想劳烦她,那我就给她送信,告诉她明日不用来了。”说着,叹一口气,接着道:“可我见她爱书爱得紧,要是借不成书,不知道小姑娘半夜会不会躲在被窝里面哭鼻子?”
孙嬷嬷收拾好碗筷,又摇摇头,似不忍心,“那么机灵可爱的小姑娘,自己一个人来这别庄巡庄,看不到喜欢的书,半夜泪珠哗啦啦地落,可怜呦。”
谢玄凌眼前浮现文元酒的双眼,一双桃花眼被泪水浸湿,反而黑漆漆的眸子更亮更润,直勾勾地望着你,含着委屈害怕,明明有怨,但又不敢开口,眼皮低垂,转了目光,泪珠终于似不要钱般落下,更似风雨中低头的海棠,娇柔可怜。
孙嬷嬷已经收拾好碗筷,对谢玄凌一个福身,转身便往外走,即将走出桃源居的时候,听到后面传来一声疾呼:“慢着。”
“不劳嬷嬷送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