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瑾忽听见有人喊自己。
她手未离算珠,冷不丁被这声一惊,抬头见是小燕,缓了缓,方道:“什么事?”
小燕就把戚廷蕴要请她到颜瑛房里吃酒的事说了。
颜瑾诧然,旋即心底不禁涌起一阵紧张。
莫非是戚廷蕴知道了什么,今日方特意当着颜瑛的面找她来说事?
小燕见她不言语,便又唤了两声二小姐,颜瑾回过神默默提了口气,面上从容应道:“好,我洗个手便来。”
她转回去从匣子里拿了块银子,这才出门过去了颜瑛那边。
桌上的酒食已经摆好了。
颜瑾进屋的时候,看见戚廷蕴正在和颜瑛说话,不免心头又紧,脚下旋快走了两步,张口唤了声:“姐姐。”
她这般喊着颜瑛,眼睛却盯着戚廷蕴。
不想戚廷蕴却先与她打了招呼。
“瑾姐来了,坐。”戚廷蕴笑着冲她说道,“我今生辰,莲姑说你也没同我们一起吃过酒,正好请你来。”
颜瑛微顿,转眸朝她看了眼。
颜瑾听着这话却是一怔,旋而向颜瑛望去,见她容色平静并未否认,虽不免仍存疑惑,却也随之放下了些心。
她便牵出深笑来,说道:“既是戚表姐生辰,我岂好只来蹭吃,如此我也再添些银子,便叫人另买坛子金华酒,既桌上已有了烧鹅,就再买两只烧鸭。”言罢,她已唤了小燕过来,将银子递过去叫称了,随后如此这般吩咐了一遍,除了先说的金华酒和烧鸭,另又叮嘱了买几样小吃。
戚廷蕴见她如此,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形容心中滋味,想说什么,又不知起什么话头,方道了声谢,便又卡住。
“秋霜呢?”颜瑛接过了话,说道,“也叫她待会和碧桃她们一起拣些酒食去吃。”
颜瑾不好说差了秋霜去打听马老板那边的事情,便道:“叫她去买书,只怕是要玩逛上一会儿的,不管她,待会留盅酒,随意拣几样菜放着就是。”
戚廷蕴听她说起书,便就着接问了句:“你看的什么书?若有好的本子,不妨也告诉我们。”
颜瑾见她对这话题有意,想了想,说道:“本子我那里也有几册,不过并非什么时兴的,戚表姐倘不嫌弃可都拿去充在你社里,我近些时看的那些都是没事拿来算数的,你若有兴趣我也可借你。”
“你看算书?”戚廷蕴大感诧异。
颜瑛神色如常,抬眸看向颜瑾,没有言语。
颜瑾听罢戚廷蕴回问,脸上泛出微红,再开口时语气就局促了两分,仍向着对方笑道:“只是随便翻一翻,能日常算个柴米油盐,我们女子家家的也看不深那些,平日除了诗集,我主要还是看看《闺范》《女训》之类。”
戚廷蕴见她除了诗集之外和自己晓得的也差不多,便也就不多问了。
“对了,”戚廷蕴又看向颜瑛,说道,“十三那日你们两个若没什么事的话,不如就一起来吃茶读书?也算给我这书香社的头回活动捧捧场。”
颜瑛拿酒盅的手微顿。
颜瑾笑中携了几分歉意,回道:“戚表姐这约的是好,只前头裴家茶会上长辈们已定了要和大家同去苏州城,祖母将这事看得重,这几日都亲自往庵里去烧香抄经,奶奶也才叫了人来给我们做衣裳,吕仙诞辰时姐姐和我应是要陪着去神仙庙的。”
戚廷蕴听她这样说,也就晓得这回去苏州城轧神仙是裴家结会打头,于是心照颔首,随口应道:“那等你们回来再约。”
***
夜里,颜瑛梳洗完后又回到绣架前继续做起了绷子,碧桃往柜橱里放被子,过了会儿,手里捧着本书走回来,问道:“小姐,这书你要看么?”
颜瑛闻声瞥过去——是戚廷蕴拿来的那本《焚书》。
她伸手把书拿了过来,也没急着翻开,对碧桃说道:“你今日也吃了酒,早些休息吧。”
碧桃轻应了声“是”,转身出去了。
颜瑛又看了眼她面前这幅仍未绣完的“瓜瓞绵绵”,然后垂眸翻开了手里的书。
——《答以女人学道为见短书》:
“……故谓人有男女则可,谓见有男女岂可乎?谓见有长短则可,谓男子之见尽长,女子之见尽短,又岂可乎?设使女人其身而男子其见,乐闻正论而知俗语之不足听,乐学出世而知浮世之不足恋,则恐当世男子视之,皆当羞愧流汗,不敢出声矣。”
颜瑛心跳得有些快。
像突突地舂凹谷,又像是浪推船。
烛火在书纸上摇摇映出些影子,她忽然又想起裴潇说过的话。
良久,她起身走回到床边,坐下来,倾身抱过了那方双头镂雕兰草纹的漆木枕,然后拉开中空内置的屉间,从里面拿出了那本静静放在针囊下面的书。
颜瑛看着封面上端端印着的《红拂传》三个字,半晌,轻轻咬住了唇角。
***
李月芝请来的裁缝按时在四月十三之前交了货,颜瑛和颜瑾一人一套衣裙,只直到四月十三这日出门之前,颜瑾在李月芝屋里乍见着颜瑛,才发现她今日的着装打扮与平常大为不同。
颜瑾不由愣了一下。
李月芝笑吟吟地招呼她:“瑾姐,你来看看莲姑,可也是觉得她早该如此妆扮?正是好年纪的女孩,本该多穿这样明丽的颜色,这银红多好看。”
颜瑛亭亭站在那里,腰系银红裙,额上戴着璎珞珠子,鬓边簪蝴蝶兰绒花,后髻扎了根绸带,与身上米白衫子缀的玉色纽扣同色。
只是她脸上平静神情依然和往时无二。
颜瑾还是先转出抹笑来,心下犹豫过两息,说道:“姐姐穿什么也是一样好看的,今日除了庙会,可是还有什么大事么?”
“是了,你还不知。”李月芝笑道,“今日莲姑正好顺途与那潘大郎相看。”
颜瑾其实原本已隐有所感,此时听母亲证实,不禁仍多向颜瑛看了一眼。
这时候颜太太那边差了丫鬟来催,李月芝检查过收拾停当,便带着两姐妹一同出了门。
颜同文直把家里女眷们送到了大门首,临行前还单唤了李月芝到一旁叮嘱:“娘今日是顾不上莲姑这桩事的,你那里务必先把潘大郎的意思拿明白,等裴家那边有了消息,我还得再让汤婆和潘家说一说。”
裴潇要举荐颜瑛承揽官家医事,他目下只同李月芝先通了个气。
李月芝轻轻点头:“我知晓,那潘大郎自也得是对莲姑真心才好。”
夫妻俩这里正说着,颜太太在那边已等地皱起眉,郭琴儿在旁边陪着,笑说了句:“大姐姐对大姐的事就是上心,都出门口了还要再三与官人商量枝节。”
颜家姐妹俩都没有吭声。
“瑾姐,”颜太太唤了声,“你去催催你母亲。”
颜瑾心下微沉,应了声,正要迈步,就见李月芝和颜同文说完话走了回来,她旋松了口气。
颜太太朝儿子丢了个白果眼,转身由得郭琴儿扶着自己先往前走了。
河船朝着苏州城方向缓缓划去。
因着明日便是四月十四的吕仙诞辰,按照风俗,阊门内神仙庙会自今日始开,连续三日,百姓都可到庙中纪念求福,是以途中船来车往比之平时更闹热许多,不少人也都赶在今天前去轧神仙。
船与船并行,路遇拥堵,甚至船舷中间只隔着一个手掌的距离。
颜瑛听见对面的船老大正扬声向舱里游人说道:“既赶上了轧神仙,自然要去轧一轧仙气的,传说里这几日庙中人都有可能是吕祖化身,所以入庙时大家纷纷相挤,不过指望个能沾着仙人福气。”
她忽然想起,好像自己小时候还被人在庙里踩掉过鞋子。
小时候……
她立刻转开了思绪。
旁边的李月芝恰于这时侧过来向她说道:“待会到了之后我们先去买一面眼纱,先前出门我还记着,不想还是落下了。今日庙里人挤人的,我们也不知潘大郎到底在不在地方等,莫让他先把你瞧了去。”
颜瑛听着她声音,乍然间有些许恍惚,定定看了眼前这张脸两息,方垂下眸,低声应了。
***
下塘街虹桥附近的人已几乎塞满了。
裴潇走上酒楼三层,白墨已站在窗前一桌边泡了茶等候,在他身旁隔张桌的位置,则独坐了个身穿油绿纱褶儿的年轻男子在吃着茶。
许是茶喝得热了,这人又拿起放在傍边的撒扇打开来随手摇了几扇风,摇完了又望望窗外,颇闲适的样子,并不特意张望。
裴潇脚下未停,不动声色收回落在那年轻男子身上的目光,径走到自己那张桌旁坐下了。
这是神仙庙附近唯一的三层楼阁。
也是在今日此时唯一还能得几分清静的地方。
大部分人都在外面逛庙会、求福轧神仙,似他们这样一大早只在酒楼里坐着吃茶的——这会子整个楼里还真只有他们两个。
但很快就又有人上了楼。
来的是个满头堆花的妇人,手里捏了张桃红帕子,一上来就直往坐在窗角边那年轻男子去了。
原来这妇人正是为潘家向颜瑛提亲的汤氏。
“二郎快着些,人娘母俩已经进观了。”汤氏催道,“你这里若有个慢待,得罪人家影响了亲事,可小心被你哥怪死。”
白果眼:方言,此处指白眼。
《焚书》引文:全引自《焚书》(李贽 著)。
PS:8.31休更,梳理剧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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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第三十二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