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缕风来,竹叶沙沙作响,微凉的水汽薄薄覆在颜瑛的脸上,隐约夹杂着泥土的腥味。
她又再前行了数步,然后看见裴潇正站在一根合手粗的绿竹旁——她这才发现他那么高大,难怪当时在船上她总觉得他那一眼是朝自己压过来的。
颜瑛扣住掌心,脚下略停,转头对陪在身侧的小燕道:“记得我说的话么?”
小燕即点头:“小姐是来找先生问药方的,别人的病不能传,也不能议,所以我要把好风。”
颜瑛微微颔首,这才转过身,复又继续朝裴潇行去。
陪行的冯春也已避到了一旁。
颜瑛在裴潇面前几步的地方停了下来,不远不近地向他礼道:“劳裴相公专程走这一趟了。”
裴潇亦垂首向她示过礼节,抬眸时目光落在她眼下,依稀看见了些青影。
“颜大夫昨日没有休息好,”他开口说道,“遇到了什么难事?”
不等她回话,他已又将手一伸:“坐下说吧。”
颜瑛顺着他看去,这才发现原来在他身前三步左右的地方,一处竹根下有块凸起的石头,大小应正合适她落座。
她又向他看一眼,没有推辞,道了声谢,便走过去坐了下来。
“想必裴相公已知道了我那日在园中求问康太医的是什么病症。”颜瑛双手叠放在膝上,这般说着,一面望向他。
裴潇没有言语,静静迎着她的目光。
颜瑛也没有等他回答,视线微偏,看向面前的一丛矮笋,说道:“这个病的症状,我在这些时日已连在三个人身上见过——其中有两人都在松溪里,一个是那莫家的媳妇,一个是当日来义诊的病人。”
裴潇微愕。
“这三人中,一个为人妇,两个是在室女。”颜瑛道,“据我所知,这两个在室女病发之前都曾去过教团入定祈福,只我身份不便,消息不全,目下只晓得其中一位女娘去的那教团名作糍粑教,法坛就在往来松溪里必经的西门外。”
她转目朝他看来:“我想这不是巧合。”
他看着她,心绪翻了几翻,不知从哪里翻问出来一句:“你既已将康太医的话听进去了,如何又要插手这些?”
颜瑛缓缓吸了口气。
“原该装聋作哑,”她说,“可我到底不聋不哑。”
裴潇眸中微动。
风声竹响,颜瑛的眉目间像是蒙了一层淡淡的雾气,目光幽远。
她语气平静地继续说道:“此病难以治愈,为名声计也不能擅报衙门,我本无力。但南江出了这样的事情,却不是装聋作哑就能粉饰太平的。但凡家有女眷,谁又知明日厄运到谁头上?”
颜瑛说到这里,眼帘半垂,看着乱落在地上的一堆竹叶:“再者说,这病也不是不传男子,到时一本糊涂账,不知谁又能赔谁的命。”
“‘东裴北戚’本是乡望。”她又将话锋转过,“此番义诊也可见裴翰林与家族之公心,依小女愚见,纵戚府有戚老爷和义二爷又如何?论及南江众人之仰望,还当属裴氏。”
裴潇看了她良久,听到最后这句,唇边倏而轻牵出一点笑来,说不出什么意味。
他抱手侧身往竹秆上倚去。
“你来找我托付此事,我便当你是信任于我。”裴潇说道,“既如此,我也不与颜大夫走那应酬过场,现下我有一个问题,你若能说服我,这事我便接了。”
颜瑛转过头,看着他的侧影,少顷,回说:“裴相公请问。”
裴潇略作沉吟,说道:“自来断案必有证为链,你只知这其中二人都曾去过教团,甚至无法肯定是否为同一处,便以为并非巧合,但若我是判官,却要先问你:如何知那女子没有情郎?”
颜瑛压着裙摆站了起来。
“裴翰林的意思,是说她亦有可能在室与人□□。”她幽幽说道,“我无法担保谁的品性,只你若问我,我觉得她不会——此并非随意作想,只我有眼也有心,此病若是因她情郎所染,她自会是另一种应对。”
她又补道:“何况据病人所述,当初她去那糍粑教祈福的状态颇为异常,飘飘然入定,无知无觉,醒后……则又有不适。”
裴潇听出了她言语间的不自在。
他低眉轻笑了一声。
“礼之为礼,情之为情,德之为德,病之为病。”他说,“何来以礼代情,以情代德,以德代病?你既知这病症是什么来由,莫非她六礼备至,八抬大轿入得他人厅堂,这病便决计不来找她了?情郎本亦可选为夫,夫亦可堕风流,此不相悖也。反之言,有礼无情者又恰未染此病,或皆是圣人耶?”
颜瑛心头猛而一跳,愣在原地。
裴潇离竹站定,回身看向她:“颜大夫今冒闺誉之险为他人伸冤求安,裴潇敬佩。”他抬手向她一揖,又再续道,“只既已走出这步,还当心存坚定,莫疑己念。”
颜瑛望着他,一时未有言语。
她原以为自己是准备好才来见他的。
准备好了将事情托付给他,准备好了他接受,也准备好了他拒绝,或者,斥她船宴的事才过,便又来自寻麻烦,也给他找麻烦。
可她没有想到会听见这样一番话。
颜瑛的脸上有些发烫,她还未将裴潇说的这些话全想清楚,已忽然后悔起刚才自己说的那句“无法担保谁的品性”,她才责过翠桃意欲摆弄口舌,可她却也轻易言他人私德。
便是郭大姐真有情郎,难道就……
耳畔又隐隐不静。
她倏地攥紧了掌心。
裴潇察觉她脸色不对,旋问道:“你怎么了?”说着,已不由往前迈了一步。
几乎是在同时,她亦本能般后退了半步。
裴潇立止。
颜瑛右手抓握于左手上,背脊微挺,无声深吸了口气,少顷,复抬眸向他望去。
“此事关节复杂,小女身有不便,只能向裴翰林陈情于此。”她说道,“还望相公见谅。无论结果如何,小女亦铭记裴翰林今日受托之情。”
“裴相公,寿且乐康。”
颜瑛说着,向他端端一礼,往后退走而去。
裴潇立在原地,看着她款款离开的背影,目光微凝。
看来这一问,还是不妥了。
他这么想着,少顷,叹了一口气。
***
碧桃挽着竹篮行至酒旗下,不防突与人撞在了一起。
幸而篮子里没有东西,掉翻在地上便没了声响,她这才不必急着去管,揉着肩膀就朝面前人骂开了:“可是个短棺材,急什么?恁宽的路,瞧不见人往这里走?!”
撞着她的是个年轻男子,束髻插簪,像是个道士却不穿道装,一身白袍上披了条红,相貌虽端正,但眼下有些浮肿。
这男子目中堆笑地向她施了一礼,手势非佛非道亦非俗,说道:“实是赶着回坛送酒祭,冲撞了女娘,还望原谅则个。”
碧桃初听他开口致歉,火气稍下,但又仍觉心绪不爽,于是未有言语,只俯身去捡篮子。
这人也伸了手来捡篮子,两人恰碰在一处,碧桃倏地缩了手,那篮子就落他掌中去了。
不想却听他笑着说道:“我观女娘印堂泛灰,这些时只怕有些不顺?正好本教法坛就在不远,女娘不如随我去领些福粑回去,吃了扫扫晦气。”
碧桃往常本是随颜家信佛烧香,此时心里又挂着事,并不耐听他传这些杂教,于是只顾伸手要把篮子拿回来离开,谁知逮着手把一扯却没扯动,诧然抬眸,便听得这人又劝道:“时候还早,门外贩市也不急着收,我乃糍粑教天师,今日与女娘有缘,方才出言欲为你祛厄,若是不听,只怕你不仅心愿难成,而且未来十年都有……”
“呸!”碧桃朝着他用力一啐,“青天白日拦着良家妇女不放,硬触人霉头,哪里有个教士样子,端地只是无洞掘蟹罢了!”说着,劈手又来夺篮子。
这天师被她一口啐中,脸色即青,抓着的手不放。
便在此时,斜刺里忽冒出个人来横到中间,也一手抓到了篮子的提把上。
“我当哪里误会,原来都是熟人。”来人年约三十上,体型微胖,一身绸衣,半眯眼笑道,“天师是近邻,这姐姐主家也是我店里贵客,这日头已当晒起来,两位不如去我店里坐坐?”
白袍天师闻言,即抬手作礼:“原来是马老板熟人,当真是一场误会了。”又向碧桃一揖,含笑道,“天法有缘,女娘若日后想通,我教大门敞开。”说罢,也不多言,拖着身后红条去了。
碧桃飞眸瞥了马老板一眼,从他手上扯过竹篮抬脚便走,马老板连忙跟上,两人前后脚进了不远处的马家雨具铺子,她一声不吭径往后堂走,只听得马老板在身后招呼柜上伙计赶紧备茶。
碧桃走进屋里,把篮子往桌上一丢,便抱手坐在了椅子上。
马老板不多时便快步走进来,一见她,便笑道:“多大点事,也值得你气成这样,你往时可不是这样沉不住性子的。”又走过来,伸出一手搭在她肩头,劝道,“那些教团的人,你就不信,也不必去招惹,谁知他会不会给你下什么咒?他们那些我还是知道的,添几个助祀钱便打发了,你看我与他们邻居这两年,也不曾闹出什么来。”
“我本不想理他,怪叫他找骂挨?”碧桃张口便道,“我在颜家吃些气便罢了,他算个什么人?又当我是什么人?伸手就来拉拉扯扯。我这些年也不是白干,看他面相就是个肾上亏虚的,上下嘴皮子一碰口称天师,却不知平日出入哪里干的什么勾当嘞!”
马老板顺过手将她揽住:“是是,他如何能比我?”又问道,“你在颜家吃什么委屈了?可还是颜大小姐那些事连累的?”
碧桃没有吭声,半晌,抬头向他望去。
“我问你,”她说,“你到底几时娶我过门?”
短棺材:方言,大意为骂人短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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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第二十九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