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瑛嘴角微动,又用力抿住,转息便涨红了脸。
她热昏昏地才要开口,就听裴潇又说道:“冒犯了你,总是我对不住。”
“只那书送去之后我才发现丢了。”他这般说,“我知你归还也多有不便,烧则烧了,不必放在心上。”
颜瑛霎时默住。
过了半晌,裴潇在窗外唤她:“颜大夫?”
颜瑛的拇指指甲在椅子扶手的方寸之间来回刮了两刮,嘴里应道:“嗯。”
“身体无恙吧?”他问。
她本想说“没有什么大碍”,可话到嘴边,却又吐不出口,全不似先前恨不能骂他一顿的时候,好像那一默,又将什么都默回去了。
“嗯。”颜瑛的脸有些发烫,这声发出来,她自己都觉得穿不透窗纸。
裴潇也不知听没听见,只又说道:“杭州有位致休的老太医,姓康,明日他便也能到庄上,你若有什么疑症未解,不防与他探讨一二。”
颜瑛微顿,转过头,看着窗上映出的那团影子,朦胧间依稀勾出他侧脸轮廓。
她静了两息,说道:“饮食不律,损胃伤脾。裴相公方才只让关老娘做了些姜汤暖身,却还是要吃些东西才好。”
裴潇站在窗外,听着她话音落下,先是一愕,旋即不免垂眸弯了唇角。
他正要应答,就见碧桃和白墨一前一后带着汤水从灶屋里快步走了出来,于是旋止,不动声色往檐下走开两步,坐回了凳子上。
白墨是来给裴潇和冯春送姜茶的。
他接过碗,一面眼帘微压,不着痕迹地给了白墨一个“里面”的眼神。
白墨低首一顿,退开身,一手提着壶,一手拿着剩下的那只碗,走进了颜瑛休息的屋里。
“二爷。”冯春望着裴潇,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道,“要不小的先骑头口回去,让家里来人使软轿接颜小姐?听她说话,怕是去不得黄柏陂了。”
“你莫急替她做主。”裴潇擎着碗,目光落在渐渐稀疏的雨幕里,“等看看再说。”
关老娘忽一脸惊惶地从灶屋里跑进了檐下,手上还沾着葱花。
她跑到裴潇面前,突地站住了,倒身便下拜求道:“二爷,义诊今日能先开始么?求您让颜小姐替我媳妇看看吧!”
裴潇让她起了身,问道:“你媳妇怎么了?”
“也不知怎么,本好好的打着下手,突然就喊疼见了红!”关老娘紧紧抓着身前衣摆,眉眼都皱成了一团,“她身子沉,我也搬挪不动。”
裴潇略一沉吟,吩咐冯春:“你先去近处再找两个女眷来帮手。”
他正要再对关老娘开口,身后却于此时传来了颜瑛的声音:“你带我去看看。”
她这话是向着关氏说的。
裴潇回过头,她就站在门首,像一芽细弱的柳枝,便是有碧桃在身边扶着,也仿佛难禁风袭。
他眉间微凝,站了起来。
颜瑛也没有看他,由碧桃陪着,径跟着关氏便往灶屋那头去了。
一脚踅进门,她便看见这家怀了孕的年轻媳妇子正蜷着腿侧躺在地上,脸色发白,满头冷汗,半边裤子已被血水浸湿了。
颜瑛眸中一紧,旋即吩咐碧桃:“拿针囊出来。”又叮嘱关老娘和碧桃,“把家里的干稻草铺到地上,尽量铺得厚实些。”
两个人忙忙地去了。
颜瑛在这媳妇子身边跪坐下来,拉下她的裤子正准备施针,却不由倏地一顿。
“哎呀,这腿上的贴是怎么回事?”关氏恰好返身回来看见,不免急道,“她这些时总喊腰背腿痛,怕不是乱用了什么膏药才伤了孩子!”说着就伸手来一把扯开。
关老娘霎时嚎出来:“我的老天爷,看这个寿头哦!这药贴把腿都烂出疮了啊——”
汗珠从额角滑下来,领子里又冷又湿,颜瑛定了定神,说道:“你莫吵她。”一面举针落手,往病人腿上穴位下去。
屋里渐渐安静下来。
灶膛里的稻柴不时在耳里爆出一两声轻响,锅里菜汤咕嘟嘟地像是滚在人心上。
不知什么时候,似乎又有人从门外进来,一阵凌乱。
颜瑛却好像什么也听不见了,昏黄的火光斜斜罩过来,映在她手背,竟似嫣红的血无声漫延,她呼吸微紧,又抿紧了唇,而后伸手抓过妇人的腕子开始扶脉。
“……应是没有大碍了。”良久,她开口说道,“待会我再给些药,帮她把这胎下干净。”
周围霎时窃窃私议起来。
“下、下胎?”关氏楞登登的,“这孩子真保不住啦?”
颜瑛眸光微侧:“孩子的命是命,母亲的命便不是了么?既是保不住,自然留不得。”
关氏被她这侧目一慑,呆了呆,才苦着脸道:“万一都能保住呢?要不再叫个药婆来看看?”
颜瑛倏地站了起来。
她回头向着关氏正要说什么,冷不防见着旁边还立了三两个农妇纷纷在跟前打量着,不由一滞,再一看,门外边露着半片衣角——黛色暗纹。
是裴潇。
颜瑛咬住话头,默默深吸了口气。
“那便依你们吧,只先把人挪回屋里。”她平声说完这句,便朝外头走去。
颜瑛走得有些快,一抬头,乍觉裴潇的半道身影在她视线里晃。
她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
颜瑛又看到了颜家院子里的那棵歪脖子树。
夕阳像一块硕大的疮疤嵌在天上,源源不断地流出红黄色的血水,漫过砖瓦,流过枝头,浸在她脚下。
树上一道细细长长的影子挂在那里,好像有风,轻轻晃啊晃。
裙角开着花。
面容总是模糊的。她站在那里仰头望着那道身影,始终看不真切,只大约晓得些青,晓得些紫,又晓得些红红黄黄的腥味。
欲要走上去,又漫漫不到头。
颜瑛睁开了眼。
头顶的素青缎帐于陌生中隐约又有两分熟悉,她好像不久前在哪里见过。
“姐姐,”颜瑾的声音从傍边传来,“你醒了,身上可有好受些了么?”
颜瑛慢慢转过眼珠,看了看她,半晌,开口问道:“我怎么回来的?”
颜瑾明白她的意思,便说:“是园子里去轿子接的,正到得及时。”
碧桃抱着包袱从门外走了进来,身旁还跟了个人,竟是戚廷蕴。
“莲姑!”戚廷蕴连忙走到床边来。
颜瑾旋从凳上让到了一旁。
颜瑛支起身,目光落在戚廷蕴身上,仍有些愣怔:“秀秀姐,你怎么来了?”
“裴家差人到黄柏陂来接的我。”戚廷蕴也没往凳子上坐,径自往颜瑛身畔的床沿上一挨,伸了手便来摸她的额头,又来回将她打量了两圈,末了,皱着眉头问道,“现在觉得如何了?”
颜瑛微微笑笑:“好多了。”
姐妹间正说着话,裴雪君也来了。
“颜大姐好些了么?”她进门一照面便说道,“你可是吓杀我们了,怎地竖着出去,却躺着进来了。”
颜瑛离开床头坐正了身子,向她说道:“实是我的不当,路上吹了冷风,未料着会栽这样的跟头,劳裴三小姐费心了。”
裴雪君往床边凳子上坐下,顺手替她掖了下被角,面上含笑:“既是我们请的你来,本该照顾更稳妥些,这回倒幸好是二哥撞上了你,他做事深比我周到。”又道,“只颜二姐说你姨母那里身体不适,现下你因故未能去成,我们差人请她也不来,好在听说只是旧症,便已先送了些药过去,还望你放下心才好。”
颜瑛听得这话,一时微愣。
立在旁边的戚廷蕴旋即接过来道:“多谢了二爷和三小姐。”
裴雪君也没有再多说什么,临走之前只告诉颜瑛:“明日杭州的老太医要到庄上来,你这两日正好先休养妥当。”
这天晚上,颜瑾和戚廷蕴都陪在颜瑛房里吃了饭,一应的素菜咸食,再配了几碟薄脆蒸糕,素菜是庄上新鲜的时令菜,又送了三瓯粥,颜瑾和戚廷蕴的都是配酥吃的牛乳粥,唯颜瑛的那一瓯则是投以生姜、葱白及米醋等按方熬成的神仙粥。
夜里,戚廷蕴便陪颜瑛一起在床上睡。
“原来粥还能这般喝,那一勺酥加进去,我抄了口尝到嘴里,舌头都差点吸掉了。”戚廷蕴叹过,侧了个身,问道,“你那瓯神仙粥是个什么来历?”
颜瑛看着帐外昏昏蒙蒙的窗影,回道:“书上记的,益疗风寒之症。”
提及此,戚廷蕴便道:“先时当着你家二姐的面我不好说的,你怎么恁般傻气?随哪日不能与我相见,偏要今日往黄柏陂去,或是你就让裴园里来个人与我说一声,我也能过来找你的。”
颜瑛良久没有言语。
“是心急了些。”她低低发了声,“或是怕太过突然,见不着吧。”
“那有什么突然的,你来这里义诊又不是马上就走,我早听着风声了。”戚廷蕴琢磨了两息,凑过来,带了丝笑,“你啊,就是面皮薄,你看我想与你和好,我就骑着头口赶紧来了,你忌这忌那,倒把自己折腾病了才见着我。”
颜瑛轻轻一笑。
“对了,我问你。”戚廷蕴稍正了些声色,问道,“你家那些长辈,是在帮颜瑾打裴二爷的主意呢?”不等颜瑛说话,她已又道,“不然这种事哪能落在她头上?早不叫她帮你,晚不叫她帮你,就是当初学药这个事也是推的你去而不是她。日常我与她不熟也不多说什么,只道今日这个事,她明知你身子不适,怎么还由得你出门,自己却巴巴只顾着和裴三小姐套近乎?”
颜瑛默默听罢,说道:“是我让她去应裴三姐的邀,颜家的礼数总要有。”
戚廷蕴又是半晌没吭声。
“我只怕她连累你。”她说,“前几日我爹去了趟戚府,正听见两个日常同礼大爷走得近的帮闲在那里议论,说裴翰林根本就不可能会在南江娶妻。”
寿头:方言,源自寿字猪头(除夕祭神所用的猪头),即猪头。常用作骂词,有时也略显中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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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十四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