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道上依旧热闹非凡,看上去与平日一样,只是这热闹之下,暗藏的诡橘风云。
诺大的宫殿里竟无一点声音。
下人们规规矩矩缩在一边,坐在主位上的男人目光暗沉,面显严肃。
只是细看还是能看出脸上的病态。
是了,这便是如今的天子。
再往下看去,跪在地上的男人穿着朝服,带着乌纱帽,惊疑不定的神情,心底全是惶恐与紧张。
殿中站着的,还有昭华公主江瑟,沈小将军沈肆,以及当今梅贵妃薄蓉情的儿子,也就是当今二皇子江昀彻。
江瑟低头站着,高处的帝王已经发完了火,地上散落着的是无数张信件。
这事是她与沈肆一同查出来的,他们二人也该在场。
二皇子江昀彻今日刚回朝,一来就看见这么大的场面,惊讶之余还替江瑟感到悲哀。
征东将军姓江,乃当今圣上的小叔,立了功,本该立为江侯,但是他自己怕树大招风,只问陛下讨好了城东的一处宅子,给儿媳妇养胎。
沈肆离她站的比较近,低头用只有她们二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问:“你二哥怎么在这?”
不错,是二哥。
江瑟头上还有两位皇子。
一位便是殿中的二皇子,乃贵妃所出。
梅贵妃久居深宫不外出,因为她有不争宠的底气。
她父亲乃是从二品太子太傅,也是圣上年幼时的老师。
太傅如今广开太学,桃李天下。
生了皇子,又有母族在后方坐镇,也是除了皇后唯一能跟贤妃在后宫分庭抗礼的人。
贤妃性格骄纵,从三公主那就能看出来,有其母必有其女。
梅贵妃端庄典雅,一身书香之气。
但她行事却丝毫不优柔寡断,反而刚毅果决。
那么还有一位便是荣贤妃所出,便是大皇子江晔澜。
江晔澜在疆洲镇守,至今还未归,但是也快了。
如今两位皇子,加上嫡公主江瑟,那么,皇位的继承者便有三位。
但是,江瑟不会登上那个位置。
她自己不喜欢和皇后不愿意。
梅贵妃与皇后交好,江瑟和江昀彻交好。
江晔澜再不归都,夺嫡就没他事了。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眼下最重要的是,征东将军贼胆包天!竟敢通敌叛国,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江瑟想到此处,悲从心起,没理他,身旁的人胆大包天,天子还在上头发怒,这人却来跟她咬耳朵。
她不动声色的往二哥的方向挪了一步。
她听见沈肆啧了一声,她继续低着头。
殿外的公公突然高声大喊:“江美人到——”
殿中所有人都侧目看去,眸中无一例外都带着探究。
征东将军看到江美人向他走来,脸上的慌乱再也掩藏不住,他还是跪在地上,膝盖在地上挪动的声音在地板上响起一下又一下沉重的响声。
他去拉住江美人,把她往身后带去,像一个幼孩努力保护着自己心爱的玩具一样。
征东将军朝皇上喊道:“陛下,您传宛如过来是为何?这件事情微臣已经向您坦白了,只求您能放过微臣一家老小,这与他们无关,况且,宛如在深宫中,根本不会跟这件事情有关联。”
高处的人抬眸看他,眼底露出寒光,他轻蔑一笑,不屑的说:“你胆大妄为,私通外敌,理应诛九族,你却让朕放过你一家?”
皇上又看向江美人:“宛如。”
江美人面色不改,蹲下去拉开征东将军抓住她衣裙的手,向前走一步,行了一礼:“臣妾见过皇上,皇上万岁。”
皇上点了点头,开口叫征东将军:“你看一看!这是你的女儿,你不是最宝贝你的女儿了吗!你做这些杀头的大罪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她也会受到牵连。”
征东的两双眼睛里流露出一行浊泪。
似害怕,又似悔恨。
是江昀彻先发现奇怪的地方,上前问道:“征东将军在害怕什么?”
这一句,令殿中人都朝他看过来。
害怕什么?能害怕什么。
无非是害怕被抄家满门,害怕无辜的女儿受到牵连。
这显而易见的事情二皇子为什么要问?
还没来得及发问,就见二皇子又开口了:“先前我就有个疑问,征东将军收到陛下口谕来到宫中,这短短的时间内,宫中刺客是如何迅速部署起来的。
“而且,征东将军从入宫起身边就会跟着太监丫鬟,没有机会干那些断头的大事。
二皇子性子冷淡,不苟言笑时面若寒霜,此时面无表情的发问让人胆寒,他垂眼看向地上跪着的人,目光中带着些许探究,问出来的话却让殿中人都有些恍然。
“是谁在宫中接应你?”
天子开口,自带着皇家威严:“征东将军,只要你供出在宫中与你接应的人,朕便保无辜的人不死。”
征东在地上磕了一头,道:“宫中的内应,是西凉那边的人,臣也不知是谁啊。”
一直安静着的江宛如突然出声了:“陛下不用问了,您早就怀疑臣妾了,不是吗?”
江瑟今天是第一次打量她,发现她今日穿着的淡蓝色宫装,宝蓝色的披肩规矩的披在她的臂弯里,显的她整个人清冷了不少。
眼底的青色却突出了些许脆弱。
江瑟急忙开口:“怎么会是江母妃,江母妃在宫里一向是规矩谨慎的,她怎么会做出这种事,父皇莫不是怀疑错了人?”
在一旁一直当个透明人的沈肆暗叫不好,陛下怀疑江宛如自有他的道理,江瑟现在乱了阵脚,贸然开口,只会把自己也牵扯进去。
但牵连到江美人,就算是皇家内部里的事情了,他不好开口,所幸二皇子也明白内里的道理。
江昀彻开口道:“可是江瑟,除了她还能有谁?”
还能有谁?
这句话无疑是给江瑟一个晴天霹雳。
江宛如自始至终没有看江瑟一眼,她跪下来,直接认罪:“是我。”
皇上咳嗽了两声,有些悲戚:“朕自认为,对你挺好的,你为何要做出如此荒唐的事情!”
江宛如笑了,笑的婉转动人,眼下的泪痣让她染上了一丝媚态:“陛下可还记得臣妾未出世的孩子?”
皇上蹙眉,不耐道:“这件事朕从前就给过你交代了,朕也将药事房的小太监处死了,你还要如何?”
江宛如对着皇上笑笑,摇摇头,眼眶却已经泛红,她昂着头,不让眼泪落下,殿中的人大气都不敢出,静静的听着这二人的对峙。
““宣——三品武将嫡女江宛如觐见——”
公公的声音响绝与顶,只见一身淡蓝色水纹衫,头发挽成倾髻,上面带着一朵蓝色大飞燕,斜后簪着一支玉簪,清秀典雅的姑娘正一步一步往前走。
如果不是她微笑时两边深陷的梨涡给她添了几分活泼,那么这简直就像是一位端庄大方的角色。
她规矩的行李,道:“臣女见过皇上,见过太后娘娘,见过皇后娘娘。”
太后瞧了她几眼,点头向一旁的皇帝笑道:“征东的女儿,可是活泼喜人,皇帝,你瞧着可还行?”
皇帝没搭腔,倒是皇后先开口:“看着倒机灵,可读过书?”
江宛如低头笑着,眉眼乖巧伶俐,她的声音也如她的人一般,婉转动听:“臣女读过四书,也曾与家父一起读过兵法,女戒在入宫前也仔细研读过。”
皇后满意的点点头,笑了笑,叫了一下旁边的人:“皇帝?”
皇上开口道:“抬起头来。”
江宛如应言抬头,脸上依旧挂着得体的笑容。
皇上看了几眼,说道:“你脸上的梨涡甚美,朕还记得去年秋日围猎,你骑马纵横的样子,也洋溢着活泼的笑容。”
“陛下能记住臣女的笑容,是臣女的福气。”江宛如笑嘻嘻的说道。
“油嘴滑舌。”
“留牌子。”
身边的公公大喊:“三品武将嫡女江宛如——留牌子——”
江宛如行礼谢恩。
宸皇后笑着说:“这往后宫中要热闹了,那位可是活泼好动的性子,人瞧着不错,不像个有心计的。”
太后也应和道:“哀家瞧着也满意,不过皇帝,征东将军位高权重,她的女儿位份你可要仔细考量了。”
点到即止,说话模凌两可。
可在场的其他二人都听明白了其中意思。
若江宛如位份给的高了,那么征东难免生出二心,倘若江宛如将来诞下皇嗣,那皇帝的位置也坐的小心了。
若以后要防,不如趁早防。
给个中规中矩的位置,既不会落人口舌,也不会有后顾之忧。
皇后思量片刻,给出了一个答案:“美人吧,等她日后添子再封为一宫主位。”
皇帝点点头:“嗯,不错。”
就这么聊着,公公开始宣报下一位了。
这是江宛如与皇帝的第二次见面,也从此刻开始,奠定了她悲惨凄苦的一生。
入宫是在三日后。
江宛如一早就去给皇后请安。
后宫新进的妃嫔里,她的位份算第二高。
第一是一品文官薄洁士的女儿薄蓉情,她被封为嫔,赐封号梅,乃是梅嫔。
等请安散去,宸皇后将新进的妃子们留下。
江瑟便是那时来的。
刚睡醒的小公主着急找母后,被下人扶着走到皇后身边。
她躲在皇后旁边,看见一屋子生人也没有害怕的意思,反而好奇的打量着屋里的人。
江瑟突然开口指着一个人道:“这个姐姐好生漂亮,那眼睛下面的黑点也漂亮。”
江宛如一愣,随机微微笑道:“多谢公主赞美,不过,臣妾这眼下的可不是黑点,是泪痣。”
江瑟懵懂的哦了一声,又重复了两遍她说的话:“泪痣,泪痣。”
“你的泪痣好漂亮,我喜欢。”
这便是昭华公主与江美人的初遇。
“娘娘,你走慢些。”
说话的是江美人的贴身丫鬟翠铃。
快步走在前面的就是江美人了,江宛如回头颦颦一笑,笑时凤捎上扬,整个人都显得有活力。
她回头说:“你快些,这纸鸢是我好不容易做起来的,我们去御花园试试。
她手上拿着燕子形的纸鸢,这也是最基础的款式,是她今天刚做的,她不会,就自己摸索,不知道可不可行。
正说着,二人已经到了御花园了。
她向后招招手,又催了一下后面的人。
她手上拿着纸鸢,小心的缠着线,等一阵风吹过,她也快速的跑了起来,一边跑一边回头。
手里的纸鸢也随着风一起飘在空中,她停在一处,小心的放线,唯恐这纸鸢一不小心掉下去。
她放开一只手,朝远处的丫鬟招招手,得到指令的翠铃立马朝江宛如跑过去,一边跑还一边说:“娘娘真厉害!”
江宛如将手中的线递过去,笑着说:“你试试?”
翠铃立马摆手:“奴婢不行的,万一这纸鸢掉了可就不好了。”
江宛如毫不在意说:“无妨,纸鸢本就是讨人开心的物件,玩的开心就好。”
得到首肯的翠铃,小心的接过线,学着江宛如的样子,小心翼翼的放着线,看着纸鸢在空中飘扬的样子,忍不住欣喜的朝江宛如道:“娘娘,好漂亮!”
那纸鸢相貌普通,哪有什么漂亮之说?
不过是人在开心的心境下,看什么都觉得顺眼。
江宛如朝她笑笑。
在这一刻,江宛如在这四四方方的红墙内,有了一块属于自己的天地。
在这一刻,她此刻是喜悦的,是欢愉的。
往后,她常常侍寝,男人在她颈侧流连,情至深处,他唤她的名,低声诱哄。
“宛如,给朕生个孩子。”
“要模样像你一般好看的。”
她答应了,她答应了!
她答应给他生个孩子,所以后来她也顺理成章的怀孕了。
她悉心照料自己肚子里的孩子,一改往日的娇妗,变得沉稳,温婉,也不常去御花园走动了,就窝在自己的寝宫里。
那是正值盛夏,江瑟窝在她旁边看图本,吃着她小厨房里做出来的龙井茶糕。
那她呢?她就在旁边一针一线仔仔细细的给尚未出世的孩子缝肚兜。
那年的夏,真热啊。
热到她现在都还记得,屋内的冰冒着冷气,她像往日一般喝下药事房的太监送来的安胎药。
然后呢?
她只觉得自己身体里的血都要流干了,浓郁的血腥味萦绕在鼻尖,额间的汗不停的流,向下顺到颈窝。
微隆的小腹变得平坦。
她期待已久的孩子没了。
最后的最后,是她躺在床上,眼泪早已流不出来了,皇上论责了药事房等人,马虎的太监被拉出去斩首示众。
皇上说,是药事房的太监马虎,弄错了药。
可是皇上,为什么你送我安神的香囊里有麝香?
你坐在高位受人景仰,你是天子,是九五至尊。
我的母族强大令你感到害怕。
功高震主。
这是臣妾活该!
是我活该。
小江瑟,母妃对不起你,其实你五岁那年,有一次你发了高烧,我熬了粥,那粥里,有害人的东西。
我恨啊!我怎么能不恨啊,所以她对江瑟下手了,皇上最是疼爱这个小公主,她也想让他如她一般痛!
但是那碗粥,江瑟没吃下去,发烧迷糊的不行,失手打翻了。
身边的婢子在她耳边悄声说,公主失手打翻了碗。
在这一刻,她才如梦初醒。
弯下身不停的干呕,她原以为自己的眼泪已经流干了,留尽了。
可是不是,她哭的撕心裂肺,好像要把一辈子的眼泪都在这一刻哭完。
她错了,她做错了,错的彻底。
她太恨了,仇恨一瞬间蒙蔽了她的理智。
记忆中的江瑟总是在她身边叽叽喳喳的,跟她说些宫里的趣闻,小丫头一天好似有说不完的话,她有空闲时就陪她去御花园放纸鸢。
春天时,她问江瑟:“快生辰了,想要什么礼物?”
江瑟抬头看她,一双水汪汪的眼睛里满是喜悦,她朗声说:“江娘娘,我想要一个秋千!”
她给她在桃树下做了一个秋千。
她没空时,便让她自己去玩,她玩累了,就会回来喝她煮的凉茶,吃她做的茶糕。
有时候再一抬眼,小小的一团已经趴着睡着了。
那么好的江瑟,差点就给她弄没了。
当她跌跌撞撞跑去凤仪宫时,江瑟已经歇下了,她留在那照顾她一夜,江瑟半夜会冷醒,哼哼唧唧的往她怀里滚,还会哭,她轻轻拍拍她的背,没过一会就睡着了。
那一夜江瑟睡了多久,她就害怕了多久。
愧疚蔓延全身,从那以后。
她将本家剑法改了又改,变成了完全能契合江瑟的剑法,她叫她使剑,教她射箭。
宫里后边有一小块竹林,将竹叶夹在指中,稍一使力,竹叶就会如飞镖一样飞出去,江瑟很喜欢这种用法,经常缠在她身边要学。
现在她长大了,会玩的花样比自己还多。
随着江瑟年长,自己也变得愈发沉默寡言。
恩宠少了,家族也在打压下没落。
当敌国探子找上她的时候,她没犹豫,答应了。
从答应的那一刻就想到东窗事发的后果,不过没关系,总要有人要为自己尚未出世的孩子偿命,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