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阿燮
姜斐目光落在男人身上,然后点点头,“是呀,本想等木匠来,结果直接趴在桌上睡着了。”
“阿燮现在就修门,你待会儿就能洗澡了。”
赵慧荣交代了两句,男人点点头,她便走了。
姜斐咬着牙刷走出来的时候,他正蹲在地上扒拉着钉子,寻找合适的那一个。
姜斐蹲在他身边,满嘴牙膏泡沫,“原来你是木匠啊?我还以为你是司机呢?”
他连个音节也不对她发出来。
姜斐继续道:“我刚刚听到赵阿姨叫你名字,你是哪个xie呀?哪个字?”
“……”
“哎!”姜斐用胳膊肘撞他,“不会说话,总会写字吧?干嘛不理我啊,昨天你快把我晃悠散架了,我还等了你一晚上,都没跟你计较呢?”
男人扭头看她,然后找到一根长钉子。
他在水泥地上用剪头划过印记。
姜斐歪着脑袋,慢慢吐出一个字,“燮。”
他的字写得不能说漂亮,却很板正,一笔一划的,像个刚开始学习写字的小学生。
姜斐喜欢这种笨拙,她抿着笑容,把掌心摊开伸到他的面前。
阿燮的神色微微困惑,却下意识和她做着相同的动作。
姜斐把他手掌中钉子拿过来,指尖摸到粗糙掌心的老茧。
她也认认真真地在地上写下一个“斐”字,跟他说:“这是我的名字,我叫姜斐,你叫我阿斐吧?”
她偏过头,看着他的反应。
阿燮看着地上,嘴巴微微动着,慢慢用唇型念出“斐”的读音。
但没有出声。
姜斐笑了,问他:“我的名字很好听吧?我妈妈给我起的。”
阿燮点头。
然后他拿起木板走到门前,比量着。
姜斐和他并肩站立,“得严严实实的哦,我要在院子里洗澡的。”
阿燮还是点头。
姜斐刷了牙再出来,他已经钉好了木板。她走过去拍了拍的门。
挺稳的。
正要后退着想看看门栓好不好用时,阿燮突然抓住了她的胳膊。
然后将她拉过来,自己走过去,弯腰将地上的钉子锤子都收了起来,放进自己的面包车的后备厢。
姜斐见他额头出了汗,正想回屋给他端杯水,却听后面有人喊他名字,口音浓重,姜斐只能听个大概,“阿燮,车挡着路了!”
他摆手道歉,忙上车开走。
发动机呜噜噜地,又扫了姜斐一脸土。
她瞪了一眼那个拉牛车的老汉,心道着急什么呀,她还没问清楚他住哪里呢。
老牛路过时,皱皱鼻子,不客气地朝她出气,姜斐捂住鼻,“……好臭。”
她回到院子,栓好门,将木桶中已经冰凉的水重新烧热,又把干净衣服,洗发用品,沐浴露全部放在旁边的小桌上,脱了衣服,单脚踩进桶中。
水内外有温差,姜斐冷得一激灵,跳进去,缩着肩膀钻进水中。
赵慧荣备得水满,水花轻轻地溅出去,洒在地上。
她抬起胳膊,看着水珠顺着手臂轻轻滑下去,然后深呼一口气,让自己全部浸在水面之下。
姜斐睁开眼睛,看见面前有气泡一点点向上飘。
外面的所有声音变得模糊,她微微吐气,水咕噜噜地流动。
很难辨别声音的来源。
她轻轻地捂住自己的右耳,然后闭上双眼,直到肺里的最后一点空气被挤出去,她双脚踏在木桶底部,猛地露出水面。
迎着烈烈阳光,她大口地呼吸。
像是又一次获得了新生,姜斐挑起指尖掀起水珠,对着天空大笑。
一个小时后,她将头发吹成半干,穿着拖鞋在院子里晒太阳。
靠门口,她和阿燮两人方才写字的印记还在。
钉子尖锐,在水泥地上留下的划痕或许很久都不会消失。
她盯着看了一会儿,忽然觉得有趣。
现代人,该是有无数种交友途径,但没有哪一种是他们这样,像两个简单的孩子,用最质朴的方式在沉默中互相介绍着自己的名字。
一笔一划,是另一种形式的掷地有声。
姜斐觉得难忘,她跑进屋子里,拿来自己的手机,对着地面拍下照片。
这值得被记录下来。
*
她在全身涂上厚厚的一层防晒霜,又换了身衣服,上面是暗红色Polo衫,下面是阔腿牛仔裤,踩着黑色帆布鞋,头戴棒球帽,看着像是来度假的。
把长裙洗干净后,也学着赵慧荣,将湿漉漉的衣服挂在绳子上晾晒。
又把自己的床铺收拾好。
做完这一切,姜斐冒了一头汗,推了门想要出去走走。
凉城海拔一千多米,与蓟城相比,云少,空气薄,春末时凉时晒。阳光灿烂时,天空是深邃的蓝。
她顺着墙边有点儿阴凉的地方往前走,漫无目的。事实上,她此刻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
走了十多米,遇上一户人家坐着个看上去与她年纪相仿的姑娘。
手里抱着个小婴儿,旁边还站着走路还不算稳的男孩儿。
他们眼前突然走来个娇俏的美人,大大小小一家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姜斐看。
姜斐倒是没有半分不好意思,与他们对视几秒后,冲他们招招手。
抱孩子的姑娘长着高颧骨,眼睛眯成两条缝,她反倒被姜斐看得不好意思,低下头,摆弄着婴儿的小手。
“小姜?小姜!”
有人叫她,姜斐回头,没看见熟悉的面孔。
“这边,在你右边。”
赵慧荣喊道。
她正坐在个电动三轮车上,转着身,“你吃饭了没?”
姜斐摇摇头,“阿姨,你们去哪儿?”
“去镇上,送菜去。”
姜斐眼珠一转,“那能带上我吗?”
赵慧荣看着三轮车上挤一挤还有位置,便道:“上来吧。”
他们停在镇上的某条街,挨个给街上的每一家餐馆送菜,最后选在一家窄小的面馆解决午饭。
姜斐要了一碗牛肉面,趁着拿纸,将其余三人的钱也付了。
他们聊天,说着方言,语速快,姜斐只能听懂七七八八,见他们说起送菜的事情,她抬头问赵慧荣,“你们几天来一次镇上?”
“三天来一次。”
“那可以以后每次都带上我吗?”
姜斐刚刚观察了一下,这小镇依旧简陋,但起码有超市之类的,餐厅虽然都是苍蝇小馆,但可比她自己做得不知道强了多少倍。
就说这碗牛肉面,五块钱一碗。虽是不见半点肉腥,但萝卜和面条却是足量,而且辣椒油也管够。她吃得浑身是汗,却觉得胃里饱了也是一种心安。
姜斐长得漂亮,也不娇气,能吃能乐,几个村民都挺喜欢这个城里来的姑娘,开车那个姓杨的大叔果断点头,“行,那以后我们都叫上你。”
*
出去晃荡了一圈,发根有沾上了土。姜斐对着镜子甩了甩了头发。知道凉城本就水源不充足,哪敢一天洗两次澡。她忍了忍,瞧着现在黄昏已过,凉快许多,于是出门绕着村子遛弯。
恰巧又遇到上午的那家人。
孩子坐在地上,高颧骨姑娘正弯着腰掰玉米。姜斐拖了个凳子过来,也坐在她身边,“我帮你。”
对方不善言辞,露出一个腼腆的笑容,小声说:“谢谢。”
玉米硬邦邦的,姜斐的大拇指都红了,才掰下来两个,她抬头看着那两个吃手的小孩儿,问:“他们是你的孩子吗?”
“嗯。大的是男娃,小的是女娃。”
“你多大了?”
“二十一。”
“那你还比我小一岁呢!”姜斐睁大眼睛,“我叫姜斐,你叫什么名字?”
“郭晓。我叫郭晓。”
姜斐认为两人是同龄,该算是朋友。她指着自己家的方向,“我住赵慧荣家,你没事儿可以来找我。”
郭晓摸摸鼻子,“我知道你住哪里,你来之前,我们就都知道。”
“真的?”
“嗯……这个村就这么大,赵姨提前一个周就去镇上为你卖了好些肉。”郭晓边说,边玉米堆中翻出一个稍微软一些的,塞进姜斐的手里,“你掰这个吧。”
姜斐揪下一粒,问:“这个能吃吗?”
郭晓笑了,“能,你可以试试。”
她放心嘴里。
还挺甜的,便又揪下一个,“孩子能吃吗?”
“也能。大的能吃。”
姜斐喂给男孩儿一粒玉米,小孩儿抓着她的手咧起嘴,然后就要把手指头往自己的嘴里塞。
“哎!”郭晓打了一下儿子的手,用方言斥责了他两句。
姜斐连忙摆手说没关系。
男孩儿甩开妈妈的手,踉踉跄跄地往别处走。
“要不要看着孩子?”
“不用,不用。”
郭晓手下不停,头也不抬。
几秒后,走了没几步的孩子突然“哎呦”一声,“啪”地摔在地上。
郭晓回头喊:“别哭,自己站起来。”
这孩子倒是皮实,还真一滴眼泪不掉,慢吞吞地自己又走回来,倒是姜斐有些心疼。替他拍拍腿上的灰,又问他疼不疼。
“他不疼。一天摔十几回,男娃娃不能那么娇气的。”
郭晓替儿子回答。
姜斐替男孩儿整理着皱巴的裤腿,这才注意到他的膝盖处的布料已经被磨破,再看别处,衣领,袖口,腰带也全是这样。
郭晓拍了一下儿子的屁股,“你这些衣服以后妹妹还要穿的,你得爱惜知不知道!”
饶是这样说,她的脸颊还是有点红,尴尬地看着姜斐,“孩子就是这样的,衣服全都烂了,没关系的。”
姜斐笑了笑,没说什么,却在郭晓低头摆弄玉米棒子的时候,抬头打量着两个孩子的身量。
约是一个小时后,她与郭晓一家告别,回了自己家。
她把绳子上晾着的衣服拿下来,叠好。赵慧荣的那几件放在她的床上,自己的裙子挂在柜子里。
突然——
咚。
咚。
咚。
不知道哪里传来锤子的声音,姜斐绕着家里转了一圈,才找寻到声音的来源。
在对面。
窗户对面。
姜斐单手撑在桌子上,转动窗户铁栓,铁锈生涩,她砸了两下窗户,才将其推开。
一个高个男人正背对着她。
还是穿着白背心。
今天还没流汗,布料松垮,没贴在身上。
他不知道现在又在修什么,锤子一下又一下地敲着。
姜斐的右耳膜震颤,却也不制止。
她抬起头,从两间房子中间的窄道竟能看见夜空。
薄云像是一片纱。
……多奇怪啊,明明就这么大的地方,她依旧看到了一颗闪亮的星。
就挂在阿燮的头顶。
姜斐在窗台上找到了一粒约有指甲盖大小的石子,她捏在手心,然后正好扔到他的后背。
噪音戛然。
锤子悬在空中,他回身。
姜斐绽开笑脸。
“我们又见面啦,邻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