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救
姜斐这人从不生隔夜气,心眼也大,次日一早,睡到日上三竿,便把昨天的事情几乎忘得一干二净了。
她照旧跟着赵慧荣几人进城,回来后迎着日落在郭晓家门口嗑瓜子,偶尔回家拆一件很久不穿的衣服重新做一件新的。如果遇上太阳不热烈的日子,她会爬到沙漠的最高处,独自坐上一个多小时,最后再慢慢离开。
回头时,沙漠上的脚印早已经不那么清晰。
有时候,姜斐觉得自己能在这里待上一辈子。
周燮好几天没有去别的地方干活了。那辆面包车停在家门口,但姜斐始终没见到他。
一周后,再一次地,姜斐在镇上那家熟悉的面馆遇到了他。
她在台阶上,他在台阶下。
看清他有些不自然的神色之后,姜斐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两人上次分别的时候似乎有些不大愉快。
阳光刺眼,姜斐微微眯起眼睛。
静静地。
许久,她明明什么也没有说,周燮却败下阵来。
他问:“你要去哪里?”
姜斐抓了一下发尾,“去宾馆洗澡。”
“……那我送你。”
姜斐低着下巴,与他对视,然后微微抿着唇笑,“好啊,那你先吃饭。”
周燮快速吃了一碗牛肉面,开车去往”光华大酒店“。
门口还是那个女人,她扫了一眼姜斐,“一个标间,一二八。”
姜斐从兜里掏钱,周燮忽然抓了一下她的胳膊。
“嗯,怎么了?”
姜斐扭头,只见他在前台放置的白纸上写下几个字。
【怎么贵了二十块钱?】
前台拿来一看,“哎呦”了一声,“现在经济不大好,我们要做生意,当然得涨价了——到底住不住啊?”
姜斐又不在意这二十块钱。
周燮却摆摆手,把钱包塞进她的包里,抓住她的胳膊就往外走。
“哎,花的是自己挣的钱,你心疼什么啊?”
周燮关上车门,姜斐扭头问:“那我们去哪个宾馆?”
他回答:“换个地方。”
*
周燮踩下油门,一路开车向西,人烟逐渐稀少,居民楼被甩在身后,他们驶入一条略微颠簸的小道上。
两旁的矮树愈多,水分并不充足的土地上稀稀拉拉的只有几根枯草,姜斐打开车窗,热气钻进来,“哎,你要把我带去哪儿啊?”
这里比骞阳村瞧着还要寂寥,兴许是因为荒漠化,目前还没有任何的开发,极目远眺,也不见一户人家。
唯有几只不知名的黑鸟匆匆掠过。
奇怪地,姜斐丝毫不敢到恐惧。
荒凉,无人。每个零件都在叫嚣的面包车在道上疾驰,与风沙面对面地对抗。
鸟往北边飞,树杈朝北边歪,只有他们头也不回地向西。
远处裹着灰蒙蒙的黄,看不清。
某一刻,姜斐觉得他们好像在末日中逆行。
她从不怕死,只会被刺激和未知而深深吸引。
在最后一个拐弯前,周燮踩住刹车,姜斐身子往前冲,她的双手手撑在前面,缓缓吐出一口气,抬头道:“你的开车技术真的很糟,你知道吗?”
她把车门推开,低头一看,气极反笑,“你停的这是什么破地方啊?”
因为土地不平整,且小道过窄,姜斐下车的地方正好是一个不小的坑。
她个头不够高,只能一脚跳入其中。
周燮从车头绕过来,将车门开到最大,抬起一只胳膊。
他想扶她下来,但姜斐却不客气,双臂直接环住他的脖子,屁股往外面蹭了蹭,在他耳边悄悄地、笑盈盈地说:“阿燮,你把我抱下去吧?”
周燮僵硬了起码□□秒,才慢吞吞地抬起自己的胳膊,一手锢在她的腰上,一手撑在她的膝盖处,大臂微微用劲,姜斐就被抱了起来。
他双拳都未展开,紧紧地握在一起,像是认为掌心隔着布料贴在她的肌肤实在不妥。
姜斐双脚落在地面上,周燮松开她,胸膛离开她的身侧,别着脸,低头把脚边一块石头搬走。
她背上自己的包,用手扇扇风,扭头问:“怎么,你在这儿深山老林里还有家产?可以让我免费洗个澡?”
周燮也不反驳她的嘲弄,只是关了车门,接过她身上的双肩包,闷着一张脸,埋头往右走去。
姜斐跟上去,“哎,不会说话,点头摇头总是会的吧?”
周燮拨开一条垂下的树枝,侧着身子,为她向右前方指去。
姜斐看过去。
眼睛一亮,“这里竟然有条小溪!”
很清澈,流淌着的,未经到访的。
溪流的声音很轻,很缓。
对于正常人来说,或许相隔十米之外便能听到水流声。
但姜斐却此刻才听到。
于是她获得的惊喜也远超于常人。
姜斐弯腰,从树枝下走过,向小溪边去。
水映着天,薄薄的云彩在水面上荡漾。
回头,来时的路还是那般荒芜,但水声包裹的地方好像有了一层屏障。
她被保护了起来。
就站在周燮的身后。
姜斐问他:“阿燮,你带我来这里洗澡吗?”
周燮点头,怕她不愿意,向她解释,“这里很干净。”
姜斐看着他,他又补充了一句,“我平时会来这里洗澡。”
她低头把鞋脱掉,光脚踩在一块石头上。
石头并不平滑,像是沙哑的、坏掉的声带。
姜斐被自己脑中的形容词逗笑了,她抬起头,双目亮晶晶的。
“那你要不要背过身呢?我要脱衣服了。”
周燮放下她的背包,扭头就走。
他迈着大步伐,称得上是逃离。他何止是背过身,径直走到了面包车的后头。
发动机尚未关闭,他站在冒着劣质尾气的车后,还是听到了姜斐的笑声。
姜斐脱掉了自己的全部衣服。
外衣,内衣,全部挂在最粗壮的那根树枝上。
她解开自己的头发,晃一晃头,发丝如瀑布。
姜斐踮着脚尖,一点点踏进澄澈的小溪中。
水很清凉,但因在夏日中,毫不刺骨,甚至算得上是温润。
她往里走,水面晃荡地没过小腿。
然后一点点往上。
当小腹也沾上水滴的时候,姜斐屈着膝盖,双臂抱着自己,让自己的脖子以下全部浸在水中。
白皙的肌肤在水面以下因为折射而变得模糊。
姜斐伸出一条腿,脚趾头微微卷曲,碰了碰前面的一块彩色石头。
“扑通!”
她脚底一滑,掉进水中。
呛了一口水,姜斐双臂轻轻滑动,露出头,仰着脖子看着天空,也不知道在对谁说话,“阿燮,我没事儿哦。”
周燮松了口气。
他刚才听到了水声,但又想到这里其实很浅,哪怕最深的地方,也不能淹没他的下巴。他往前走了两步,不确定姜斐是否只是在戏弄自己。
姜斐重新将头探入水中。
她灵活得像一条鱼,伸展四肢,准确地将那块彩色的石头从水下捡起来。
然后放在手心蹭了蹭。
鼻子凑上去,能嗅到清新甘甜的味道。
姜斐松开掌心,石头逐渐沉入水底。
她忽然有些恍惚——
这里真的还是凉城吗?
姜斐转过身,水声哗啦啦的。
她看到了周燮的一双鞋。
他一动不动地站着。
姜斐闭上眼睛,几乎能想象到他此刻的表情。
五官像是被强迫地按在了他的脸上。
……木头。
还不如那日在酒店时生气的样子生动。
她对着天空洒着水花,忽然又觉得这就是凉城。
粗糙的风沙中心藏着不为人知的涓涓小溪。
跟周燮一样,看着粗旷,实则如水般细腻。
姜斐用手按住自己的右耳。
半仰着躺在水面上。
躺在天地之间。
或许真的因为这里更潮湿些,烈日下的风都在这里拐了弯,变得柔和起来。
一片树叶飞舞着飘下来,姜斐伸起胳膊,让其落在自己的掌心中。
叶片因为湿漉漉的肌肤而服帖,如同一个温柔的吻。
万物皆有灵性。
姜斐这样赤条条的,忽然有些害羞。
她转过身,往水下游去。
在水底睁开眼睛。
姜斐水性很好。
可是曾经——在她很小的时候,差点淹死。
并且不止一次。
她是继母发泄脾气的工具。
那时候姜斐还在上幼儿园,数数最多数到8便开始犯糊涂。
在第一次被继母按着脑袋塞进浴缸里时,她生了整整一个月的病。
再后来,她在水下学会了数数。
从一到二十。
几乎是无师自通。
当她开始挣扎的时候,继母的心情会一点点变好,然后松开手。
姜斐冲出水面,大口大口地呼吸。
又一次地活过来。
三十秒,是五岁的姜斐可以屏住呼吸的忍耐极限。
而现在,这个阈值早已经被拔高。
水下有水草,飘荡着。
像是魔鬼的脸,又像是继母和父亲的脸。
姜斐抓住那根草,她想将它们连根拔起。
但太紧了。
她的力气一点点变软,快要到了无法抵抗的地步。
姜斐的心跳陡然加快,像是重新回到了无助的儿时。
她濒临绝望的时候,没有人来救她。
她那时候内心默念着“妈妈”两个字。
但妈妈永远不会来救她。
事实上,不会有任何一个人从水中把她拉上来。
姜斐脱力,放开水草。
忽然——
身后传来一声沉沉闷响。
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是有人跳入了水中。
姜斐回头。
她看见了周燮的脸。
下一刻,她的胳膊让他紧紧抓住,然后被拽出了水面。
烈日,热风,鸟鸣,流水。
一切都还在眼前。
——她得救了。
有人来救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