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银家与老院两家相距不近,钱壮兄妹二人出了大门,走了约一刻钟方才到家,兴冲冲地推开院门进了院,就见杨氏与一位妇人正在院子中间对峙。
那妇人背对着她们,身量不高,头上用花布包的整整齐齐的,稍显单薄的身上穿着件青色长衣配同色裤子,上面补了些补丁,却是干干净净的,手上挎着个笼子,里面用青布蒙了,不知装的甚么。
站在妇人对面的杨氏脸色黑沉,双手叉腰,眼中翻滚着怒气:“姚姐姐,我都跟你说过好几次了,咱们俩家的亲事算不得数,你几次三番的往我家来是啥意思,还要找媒人来,我跟你说,我是念在当年的情分上一直忍着你,你要再这么着,我可不客气了!”
“怎么会算不得数,那是当年咱俩说好的,”成二嫂姚氏声音里带着些许急切,“我知道我家日子过得艰难,你不愿让霞子嫁过去受苦,我可以保证,只要霞子过了门,就是一口吃的一块穿的,我们也会紧着霞子,绝不让她挨饿受冻。我们家是困难,可柱子大了又有把子力气,人也不懒散,只要好好过,以后总能有好日子,金花妹子,我……”
“够了!”杨氏尖声打断姚氏的话,索性撕破脸,“你说的对,我就是怕霞子过去受苦,你们娘俩现在过得是啥日子你自个儿不知道么?你凭啥给我家霞子好日子过。当初为了给你男人治病,你们钱花光了,连田都卖光了,现在还在租地种,一年到头除去租子扣了人头,还能剩下几粒粮食,让我闺女过去喝西北风啊,还有你们那屋子,破得都露椽子了都没钱修,一下雨恨不得屋里比屋外下得还要大,别说以后不以后的,姚姐姐,你也是当娘的,你摸着良心说,你要是有闺女,你会不会把自家闺女嫁到这样的人家?!是,当初咱俩是说了定娃娃亲,可不过是口头说说,一没凭证二没人证,就是进了县衙,那也算不得数!姚姐姐,你啥也别说了,这亲事我绝对不会答应的!”
杨氏这一通数落下来,姚氏挺的直直的脊背弯了弯,人好似一下子就老了十岁,喃喃地道:“总会好的,总会好的,柱子……柱子说他会好好赚钱的……”
“姚姐姐,”杨氏不耐烦再听下去,直接赶人:“你难得来,你要是愿意待着,咱么就好好说说话,你要再说别的,那就走吧,我不想听!”
从钱霞的位置看过去,姚氏的耳朵连着露出的大片脖子都红成了一片,显然是窘迫到了极处,挎着笼子的右手神经质地扣着笼子边儿,脊背却又慢慢直了起来,点点头,语气里也没了适才的软弱:“金花妹子,我没想到有一日咱俩能走到这一步。咱俩从小就好,后来我嫁到了村里,你嫁到了钱家沟,可情谊却没断。后来我生了柱子,过了一年,你也生了霞子,你上杆子跟我说要跟我家结娃娃亲,杨金花,你还记得不?也是,那时我当家的还在,家里也有十几亩地,日子还过得去,如今我们娘俩落了难,可不就高攀不上你家了。杨金花,人在做天在看,就像你说的,咱们都是当娘的,都心疼儿女,话既说到这份上,我也不怕告诉你一句,这亲我是结定了!”
姚氏说罢,把手里笼子里的青布揭开,露出里面装着的十几个鸡蛋,冲着正房嚷道:“钱二婶儿,我知道你在屋,我给你跟我叔拿来几个鸡蛋,你们留着吃!”
“姚小花!”杨金花这回可是气急了,连名带姓的一起叫姚氏:“你干啥,你别以为拿几个破鸡蛋就能收买我婆婆,赶紧拿回去,我们吃不起!”
“杨金花,这鸡蛋是孝敬钱二婶儿和二叔的,钱二婶儿都没说话,怎么,你要替钱二婶儿做主?!”跟杨氏打交道这么多年,姚氏可不在意她的色厉内荏,自顾自从院里找了个笼子,把鸡蛋放进去,把蒙鸡蛋的清布往自己笼子里一塞,又冲着屋里喊:“钱二婶儿,我还有事先走了,过两日我再来看你跟我叔。”又跟杨氏说了句:“我走了,不用送了。”顶着杨氏要吃人的目光,拍拍身上的尘土,施施然往外走——她还真猜对了,钱老太太不说话,杨氏确实不敢作她的主。
钱壮和钱霞还在门口不远处站着,看见姚氏过来有些尴尬,姚氏看见他们俩,先是一愣,随即一抿嘴在铁青色脸上扯出一抹略显怪异地笑来:“石头跟霞子回来了。”
姚氏跟杨氏岁数差不多,可能是因着这些年过得不好,脸上比杨氏多了几分风霜,看着却像大了几岁,听了半天的钱壮和钱霞不自在地叫人:“姚姨。”姚氏“嗯”了一声应了,笑容虽怪,落在钱霞身上甚是温和:“几年不见,霞子大了也水灵了。明明上回见还是个小丫头呢,跟柱子为着一个面人打的……”
“霞子,石头,你们干啥呢,还不进来!”杨氏没好拉气地在院里叫,姚氏嘴角拉了拉,强笑道:“姚姨还有事,先回了,你们赶紧进去吧。”垂下头,匆匆出门而去。
“娘,”钱壮和钱霞目送姚氏离开,方往里走,房檐下,杨氏找了板凳坐着,正呼哧呼哧地大口喘气,见他们进来,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就开始骂:“你们早回来了,也不说过来帮帮我,两个白眼狼,我这为的谁啊啊?还不是为了你们,还跟她说话,有啥可说的,我都快被她气死了,你们没看到啊,我怎么就生了你们两个胳膊肘往外的,我……”
“老大家的,进来一下。”杨氏骂的兴起,屋里传来钱老太太的声音,杨氏声音一顿,咬着牙点了点钱壮兄妹俩,起身拍着身上的土进了屋。
“娘,你叫我。”东屋里钱老太太坐在炕头上,闭着眼嘬着烟袋锅子,杨氏挑门帘进来,老老实实的站在炕沿下,闷闷地叫人,钱老太太抬了抬眼皮看她一眼,慢悠悠地问:“成江家这事儿你是怎么打算的?”成江就是姚氏的男人。
“还能怎么打算,我肯定不让霞子嫁到他家受穷去!”杨氏回答的很是坚定。
钱老太太吐出一口烟却叹了口气,“老大家的,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是霞子的亲娘,我虽是她亲奶,也不能替你给她做主,霞子的亲事还要你来拿主意。成江家这事儿成与不成我不管,可有一样,你要想给钱霞另找婆家,必须先得把成江家的这事儿了了才行,不能坏了霞子的名声,还有,不管你以后找的是哪家都得霞子自己愿意才行。知道么?”杨氏张张嘴,在钱老太太凌厉的眼风下不情不愿地闭上,老太太这才又往下说:“我看成江家的不是个好相与的,怎么了你自个儿看着办吧。”摆摆手让杨氏出去,复又闭上了眼睛。
另一边,钱途送走了钱壮钱霞兄妹,闲来无事又跑去看了自家的菜地。地方不算大,除了靠墙架着的豆角和黄瓜,就只有秋白菜,白菜刚长出一指多长,还很鲜嫩,他沿着底边饶了一圈,又用手抓起一把菜地的土看了看,土质偏黏,地里的肥上的有点儿多,好在并不太过分,在蹲在一颗小白菜跟前里里外外的仔细端详,暂时没看到黑心和虫眼,稍稍放了心。
至于豆角和黄瓜,秧子都老了,上面挂着几个蔫蔫的豆角和黄瓜,看样子就该拉架了,他就没关注。看完菜地,他又兴致勃勃地跑去了去仓房—毕竟来到一个新地方,他想知道这里的作物是否跟上辈子一样。
仓房挨着西厢,门没锁,钱途推开门一进屋,眉头就皱了起来。仓房其实不算大,但因着里面空荡荡的显的有些空旷,屋子一角竖着个半满的麻袋,打开里面装的棒子粒,在靠墙的矮柜中翻出了约半斗的黄豆和几把趴豆,一小袋小米以及几斤白面,然后就甚么都没有了。想起那日李香说的借粮的话,又回想自来吃的最多的就是棒子粥和窝窝头,钱途的眼神沉了沉……
二丫几个是最先回来的,二丫和三蛋儿走在前面,都背着满满的背篓,满头满身的汗,出门时小四背在身上的背篓背在张小蔫身上,也装的满满的,张小蔫那圆润的身形一看就是没怎么干过活,好在人挺硬气,小胖脸连晒带压,涨的通红,身上的衣衫也刮了几处口子,却愣是咬着牙没吭声,小四跟在他身后托着背篓的下面,两人踉踉跄跄的进门,把坐在蹲在苹果树下的钱途看的心惊胆战,忙上去把背篓从张小蔫身上取下来。
“张小蔫,你没事儿吧?”背篓一下身,张小蔫腿一软,差点儿坐在地上,小四赶紧把人搀住,“我说我能背,每回都是我自己背后来的,你非要背,累着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