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九甫一睁开眼睛,恍惚看见有两道人影从眼前一晃而过。紧接着,她就被摔了一下。脊背结结实实触在地上,痛的她差点背过气去。
整个身体仿佛要裂开一样的疼痛,让裴九丝毫不敢动弹,只得直挺挺的躺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四周传来许多人惊慌失措的叫喊声。有人将裴九抱起,一路颠簸着,送到了一个陌生的房间里。
四周来来往往十几个婢子,个个都面生的很。她们就站在裴九的面前,叫着、嚷着,口口声声唤她五娘。
这场景莫名的离奇,却又有些似曾相识,裴九依稀记得自己曾在一本佛书中见到过。有人借尸还魂,死而复生之后,看到的便是这样的景象。
裴九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掌心的触感柔软而陌生,几乎瞬间就证实了她的猜测。
对于在阎王殿中走过一圈的裴九而言,此时自己变成谁已经不那么重要了,更值得庆幸的是她还能活着。
倚靠在团花靠枕上,裴九任由婢子们灌汤喂药的折腾。心中却仍旧惦记着自己原本的身体。也不知那具身体已经如何了,倘若是死了,阿耶和六姨又该多么伤心。
忆起那日自己悬梁上吊的场景,裴九就止不住的后悔。当初也只是为了吓唬吓唬阿耶,想让他同意自己和柳家的婚事而已,谁曾想就真的吊在梁上下不来了。
如今她已经寄身别人家屋檐之下,身体面貌皆非原身。或许,此生再也无缘见到家人了。
思及至此,倒觉得有些哀伤。
裴九喝过了药,头脑昏昏沉沉,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仿佛要彻底跟过去告别似的,她在梦中,竟然又将属于裴九的短暂人生回忆了一遍。
忆到最后,一切思绪都定格在了她十二岁这一年。
那是个山花遍地盛开的夏天。
彼时她同家人去郊外踏青,一个人玩耍之际,但见林溪山涧之中,有一青衣少年打马而来。
满目春色的映衬之下,那少年高高扬起的一袭衣角,宛若扑花素蝶,翩然飞舞中,撩动了少女初开的情怀。
裴家富甲天下,裴九生来便过的是锦衣玉食的生活。天生拥有的东西太多,以至于她很少能对什么东西产生兴趣和执念。
柳离却是个例外。
那样面容郎朗潇洒落拓的少年,裴九身边少有。也正是因为罕见,所以才显得格外特别。
自那日一见,裴九便将这少年放在了心上。后经多方打听,探得对方身世底细之后,裴九便干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她写信将柳离邀到裴府,隔着一道帘幕,亲自开口向他提亲。
当时的心境太过紧张,具体的情形已然记不大清楚了。只记得柳离同她许诺过一句话:你若能凭本事嫁到柳家,我便许你一场倾国的婚礼。
后来她才知道,柳离还没出生的时候,就已经有了指腹为婚的妻子。
他这一生注定与她没什么太大的瓜葛。
知道真相的时候,裴九倒是接受的挺坦然。毕竟姻缘天定,何况还得论一个先来后到。
柳离大她八岁,便是她一出生就去找他,那也是晚了。
自此以后,裴九倒是很少再提柳离这个人了。只不过对于自己的婚事,她倒是攥得很紧。
在感情这方面来说,裴九有些死心眼。认准了一个人,那就非得是这个人才行。再换一个,哪怕对方是皇帝他老子,她也瞧不上。
故而这么些年,来裴家提亲的媒人都快踏破了门槛,最后却又都铩羽而归。
直至那一日,柳家的媒人登门来提亲。
本以为会是一件喜事,谁能想到最终却是这般灾难的结局。
对于裴九而言,换了别人的皮囊,便也跟死了一回没什么区别。
此后一连半个多月,裴九都在床上躺着养伤。随身伺候她的婢女名唤四喜,乃是当初从娘家陪嫁而来。这丫头性格有些碎叨,或许也是憋闷得难受,便只好整日对着裴九自言自语。
也多亏了她这性子,让裴九很快就弄清楚了王五娘的身份。
原来这王五娘不光天生痴傻,且还是个不会说话的哑巴。不知怎地竟被这府上的老夫人看中,做主嫁给了自己的孙儿。只可惜她的运气不怎么好,自从来到落城之后,身体每况愈下。最终病入膏肓,患了肺痨咳血而死。
从四喜所说的日子来推断,她与王五应是前后脚死去。也不知何处出了差错,裴九的魂魄最终寄身在了王五娘的身体里。
至于那位可怜的王五娘,恐怕早已经入了地府。按照轮回之道来论,二十一天之后,她就会走上奈何桥,接着去过下一世的生活。
四喜不知自己主子身体里装着别人的灵魂,只当是佛祖庇佑,竟让自己主子死而复生。故此日日焚香念经,许愿要报答佛祖。
裴九如今口不能言,阻止不了四喜。只得每每在她焚香之际,心中默念几遍王五娘的名字,以期能超度超度这枉死的冤魂。
这一日四喜照旧在屋内焚香念经,裴九闲着无聊,只好倚窗闲坐发呆。正当她走神之际,猛然听见外面传来一阵叫骂声。这声音尖锐刺耳,中间隐隐夹杂着几声泣音。
裴九伸手将窗户开了个缝,透过缝隙,看见院子里有两婢子正在争吵。也不知因何而起的争执,这二人从对骂很快变成了肢体碰撞。
其中有一个紫衣婢子显然要更加厉害一些,眼见着自己要吃亏,连忙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对准了对面人的脸就划了下去。
四周有围观瞧热闹的,见状就是一声惊呼。那石头有棱有角极为锋利,倘若划在人的脸上,非得毁容不可。
裴九自小寄养在寺庙中,素日跟着师父师兄学了几手功夫。如今眼见着要发生惨剧,连忙从头上拔下一根钗子,对着那紫衣婢子就弹了出去。
弯弯细细的一根银钗,就仿佛长了眼睛似的。不偏不倚的贴着紫衣婢子的胳膊飞过,钗头划开布料,在那婢子的手腕处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
虽是小伤,那婢子却吓得不轻。下意识扔掉了手里的石头,目光仓惶的四处查看。
裴九捂着嘴打了个呵欠,而后不动声色的虚掩了窗子。此时在旁人的眼中,她不过是个混事不知的傻子罢了。且不敢轻易露了马脚,免得叫人觉出异样,将她扔到柴堆里烧死。
因着裴九的暗中阻挠,外面那两个婢子倒是消停了片刻。在这期间,四喜已经颂完了经文,将屋内一切收拾妥当,四喜扭头便出了屋。
她是王五娘身边的一等奴婢,论身份要比旁人高上一些。只可惜因着主人痴傻,她这个奴婢的身份便也跟着掺了水。表面上虽然高人一等,实则私底下,怕是也没少遭了人嘲弄。
少时,绸布帘子从外面掀开,四喜带着一个青衣婢子入了屋内。
裴九一眼就认出了这个婢子,正是方才与紫衣婢子争嘴的那个。
她在这紫竹居养了半个多月的伤,对于院里的下人,多少也都有些印象。此番入屋的这个婢子名为四指,观年纪也就十二三岁。因为手掌天生畸形,故而才被府内下人起了这么个诨号。
适才与人动手,小丫头似乎吃了点亏。跟着四喜方一进了屋,便忍不住蹲在地上嚎啕大哭。
四喜心善,见状也忍不住红了眼睛。拿出手帕给四指擦了眼泪,口中劝道:“紫环欺辱你,倒是她的不对。但她好歹也是府里核定的二等奴婢,你这般违逆她,也少不得是有自己的错处。”
四指抽噎道:“区区二等奴婢又有什么了不起,说白了不都是下人?就仗着自己在府里有个当管事的舅舅,她就觉得自己高人一等了?我天生只有四根手指,那又不是我的错。她凭什么就整日冷嘲热讽的,话里话外的竟然将我爹娘都骂进去了……”
四指年纪小,性格也有些懦弱。若不是此番被人欺负狠了,定然不敢这么激烈的反抗。
裴九坐在软塌上,下巴枕着膝盖,不动声色的观察着四指。
自古以来,大户人家的规矩都很严苛,官宦之家尤甚。像紫环那样的二等奴婢,在低级下人之中,足以算得上半个主子。
可是四指偏偏不吃这一套,从方才的言行来看,她压根就没将紫环这个二等奴婢放在眼里。
若换做旁人,或许觉得四指太过忤逆。可偏偏裴九喜欢得很。她自小便生在商贾之家,历来最讨厌循规蹈矩的那一套。
四指这样的性子,简直十足的合她胃口。
倘若此刻能开口说话,裴九一定做主将这丫头留在身边重用。只可惜她沦落至此,很多事也只能在心里想想罢了。
那厢四喜陪着四指哭了一通,而后又安抚了半天,四指方才逐渐平复了情绪。
此时外面已然天寒地冻,眼见着就要入了冬。四喜可怜这孩子衣衫单薄,便从自己荷包里掏出几块铜板,递给四指道:“拿着去给自己做一件冬袄穿,咱们这些在外做事的都不容易,别没等着见到家人,先将自己冻死了。”
四指摇头,将四喜的手推了回去:“谁的钱不是辛辛苦苦挣来的呢……你的钱我不能要。”
她的态度这般坚决,一时间竟叫四喜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却不知四指心中早已经有了打算。只见她眼珠子一转,干脆俯身跪在地上,口中哀求道:“若姐姐真想帮我,就将我调到屋内听差好不好?四指愿意当牛做马,一辈子伺候姐姐和娘子。”
“这……娘子打小就只有我在身边伺候着,恐怕是见不得生人。”面对四指的请求,四喜颇有些为难。
“这有何为难的,咱们一起过去问问娘子不就好了。”四指起身,不由分说的将四喜拉到了裴九的面前。
两个小奴婢,四只圆溜溜的眼睛,一动不动的盯着裴九。
“娘子心善,若是答应留下四指,您就眨眨眼睛。”四指双手合十,对着裴九哀求:“四指发誓,从今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定会忠心耿耿的陪在娘子身边,永远不离不弃。”
她表现的这般可怜,倒是叫四喜有些哭笑不得。伸手拍了怕四指的肩膀,四喜一脸同情的说道:“别浪费力气了,娘子她是听不懂你在说什么的。”
话音未落,但见自家娘子唇角漾出一丝笑容。仿佛在回应似的,一双眼睛轻轻的眨了一下。
面对娘子的回应,四喜堪称欣喜若狂。不由自主的抓住裴九的双手,激动唤了一声:“娘子……您真的能听懂我们说话吗?”
裴九目光重新变得呆滞,许久之后,又眨了一下眼睛。
四指忍不住轻笑出声:“四喜姐姐真的好傻,眨眼睛这么简单的事,谁又不会做呢?”
经她这一点拨,四喜方才明白自己被耍弄了。失落之余又有些羞恼,掐了四指一把,两个人嬉笑着闹作一团。
趁着四喜不注意的空档,四指转头望着裴九,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从进门之始,她的一只拳头就紧紧的攥着。阳光照射之下,手指的缝隙之间,隐隐散发出一阵冷冽的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