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元元年。
时值深秋,落城中一片萧索。放眼望去,坊市上人烟稀疏,唯有摆摊的商贩,抱着肩跺着脚,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自城门往里,约穿过五条巷,便可见一座碧瓦朱甍的华丽府邸。其府门庭开阔,阶前矗立两根石柱,柱身漆红,两条镀金神龙盘旋缠绕在石柱在之上。远远观望,竟似要腾空而起,姿态面貌皆是栩栩如生。
再仰头向上观望,但见红木雕漆的匾额之上,笔法遒劲的刻着柳府二字。
此处地处开阔,毗邻坊市,四周茶肆酒楼林立。可偏巧这周遭人来人往,却鲜少有闲杂人员从柳府门前路过。
就仿佛是约定俗成的规矩一般,但凡有谁途经此处,往往都会不辞辛苦的绕个远。故而这柳家虽处闹市,却也落的十分清静。
传闻柳老夫人治下甚严,日常若非遇到紧要之事,各房下人均不得随意出府。故而偌大的府邸,鲜少能看到下人在外走动。
今日却很不同。
才过三更,柳府大门便已敞开。两名身着素服的仆子行至门外,将一块刻着丧字的桑木挂在门扉上。
本朝习俗讲究大丧挂幡,小丧挂木。世家之中尤甚,除却主翁主母或者身份贵重之主,余下人等一律不得行大丧之礼。
今日柳府既然在门上挂了一块丧木,足以见得这亡故之人身份甚是轻微。
却说那两个仆子挂完桑木,稍微整饬了衣衫之后,并排走入府内。
二人沿途之处,皆是端肩垂首一路小跑的婢女。一部分婢女匆忙来到中庭,将挽好的白花挂在树上。另一些人则奔入各房各院,将丧服等物分发给府内众人。
这偌大的府邸来来往往上百人,却只听得见脚步落在地上的声音。每个人都静悄悄的做事,半句闲言碎语也听不见。
穿过中庭便是女眷所在的后院,那两个仆子在穿堂处受了管事嬷嬷的搜身检查,持了行令,这才继续往后面走。
行至无人之处,这二人方才松了一口气。其中一个抬手搓了搓脸,如释重负道:“谢天谢地,这傻子总归是死了。若不是受她牵累,咱们小郎君恐怕早已经及第成名,何苦在这府中做个散人。”
另一个体型稍高的仆子连忙嘘声,道:“小心着些,这话且莫叫旁人听了去。若是传到老夫人耳朵里,仔细削了你的脑袋。”
二人沉默下来,匆匆又行一程,直至穿入桃林之中,高个子方才小声说道:“听中庭的刘管事说,老夫人昨儿个就派人去裴府提亲了。听说那裴家的九娘正当婚配的年纪,不仅是容貌出众,性格更是机敏聪慧。若是配咱们小三郎君,那才叫一个郎才女貌呢。”
说罢叹息一声,怅然感慨道:“这正妻才咽了气,老夫人就急忙给孙儿说媒。看来多半也是觉得愧疚,想借机补偿一二吧……”
高个子感慨罢,摇了摇头,这才携着同伴继续往前走。出了桃林,依稀可见前方一座拱梁小院,院门口挂着两盏白色宫灯,上书紫竹居三个字。
二人行至门口,刚要迈步入内。只见那矮个子的仆子突然顿住脚步,后知后觉的问了一句:“你说的裴家,可是那个富甲天下的裴家?”
他这一声音量并不算高,在这个静谧的夜里却显得格外突兀。高个子吓得一蹦,挥手扇了他一巴掌:“你奶奶的小点声,还要不要命了!”
二人吵闹声惊动了院里的人,片刻之后,主屋门帘掀开,六个身着素缟孝服的婢子鱼贯而出。每人手中提着一盏引路灯,行至门口,垂首分立两侧。
在众婢子身后,立着一位檀衣嬷嬷。观年纪五十岁开外,阔额削颊,幽幽夜色里,一只眼睛泛着青光。
那两个仆子一见到这位嬷嬷,吓得连忙噤声。脚下忙不迭迈进门槛,点头哈腰的行礼道:“见过李嬷嬷,您吉祥。”
李嬷嬷板着脸,掌心向上对着二人:“把行令给我。”
二人从腰间将木牌取下,恭恭敬敬递了出去。那铭牌上一个写着曲十一,一个写着蒋十二,乃二人在府中排号。李嬷嬷仔仔细细的将行令核查了一遍,这才微微点头道:“随我来吧。”
婢子持灯引路,李嬷嬷不疾不徐的往回走。曲十一和蒋十二不敢怠慢,连忙跟上步伐。
这紫竹居乃少夫人所居的宅院,若非今次事情特殊,这二人怕是永生也踏不到这里一步。
趁着四周无人注意,二人转动眼珠四下打量。此时天色将亮未亮,朦朦胧胧之际,但见这院内回廊交错,草木幽香。与仆子们供事的外庭相比,自然是别有一番天地。
转眼间到了主屋门前,守门婢子欠身打开门帘。李嬷嬷在门槛外的羊毛毡子上跺了跺脚,这才继续往里走。
曲蒋二人不明所以,刚要跟着进门,便被守门婢子拦住了去路:“身藏污秽,不得入内。”
说话间从门口立着的梅瓶里拿出一柄鸡毛掸子,对着二人身前身后好一番敲打。直至将那二人衣服上的浮尘扫净,这才继续放行。
入门之后便可见一扇三曲莲花山水屏风。紫檀木的框架,上嵌碎玉螺钿。曲十一叫那亮闪闪的宝物晃得心神一动,连忙规规矩矩的垂下了头。
眼观鼻,鼻观心,规行步距入了主屋。
此时屋内香烟缭绕,地上伏着十几个孝衣婢子。这些女子年纪皆是在十三四岁左右,个个生的唇红齿白,正掩面伏地嚎啕大哭。
在众人身前一丈之外,立着一张黄花梨多福多寿拔步床。床上仰面平躺着一位少女,观年纪约十七八岁。此女身着大红色团花袄裙,头上簪着十八件金玉首饰。脸颊微圆,肤色红润,面容沉静,仿若熟睡一般。
若不是这满地的丧服孝衣,谁也不会想到这少女已经死去了一日有余。曲蒋二人神色微讶,相互使了个眼色,连忙跪下磕头。
李嬷嬷垂首立在床头处,冷眼旁观下人恸哭。直至窗外天光微亮,这才转身将一块印着经文的白布遮在少女脸上。
“吾家娘子将远行,奏请各路神明保佑……”将繁琐的送行之词念罢,李嬷嬷着人捧来酒杯,自床头直门口,淋淋漓漓洒了一路。
有婢子打门外抬来竹木板,小心翼翼的将少女尸体挪到板子上。曲十一和蒋十二见状连忙起身,一人接过一头,抬着尸体准备往灵堂里送。
李嬷嬷在前面洒酒引魂,曲蒋二人抬着尸体随后而行。众婢子见自家娘子尸体被抬走,哭声越发高亢。
在这振聋发聩的哭嚎声中,曲蒋二人逃也似的离开了紫竹居。
通往灵堂这一路极为安静,除了在前面引路的李嬷嬷,并无闲杂人员。曲十一在后方抬着木板,眼神有意无意的就往那尸体上瞟。
这死的人乃是柳府小郎君的正妻,姓王行五,娘家乃是边远属地的县官。虽天生痴傻,但王五娘的容貌极佳——当年也正是因为看中了她母亲的美貌和性情,柳老夫人才指腹定下了这桩婚事。
却不曾想,这孩子生下来竟然是个傻子。可即便如此,柳老夫人依然对这个孙媳呵护备至。
此次葬礼就可见一斑。
除了头上簪着的十八样金首饰外,王五娘的脖子上还挂着一颗鸽子蛋大小的珍珠。此物本是贡品,前些年朝廷犒赏功勋,特意拿来赐给了柳家。
此番面对王五娘的突然离世,柳老夫人痛心疾首,竟连这样贵重的东西拿出去当了陪葬。显而易见,这位孙媳在她心中的地位十分不同。
望着那唾手可得的宝物,曲十一难免起了贪念。心中挣扎半天,终究没禁住诱惑。趁着无人注意,悄悄将一只手伸了出去。
正当手指即将碰到珍珠之时,却见那遮面的白布忽然动了一下,仿若被风吹起,白布翻起一角,露出了王五娘圆润的下巴。
曲十一惊叫一声,险些腿软跪在地上:“有、有鬼!”
蒋十二吓了一跳,脸色惊恐的回头望去:“哪里来的鬼?”
曲十一缓了缓心神,见那尸体丝毫无恙,方笑着道:“许是看错了,大约是风吹起的罢……”
蒋十二心有余悸,瞪着眼睛埋怨道:“仔细着些,若是让嬷嬷知道了,咱俩怕是都得挨骂……此番送娘子尸体去灵堂装棺,乃是重中之重的大事,可容不得半点疏忽。”
叫他这么一说,曲十一倒是心宽了不少。左右这傻子已经死了一日多,总不会再活过来不是?
自顾自在心里鼓了一会儿气,曲十一再次伸出了罪恶的小手。这次的动作利落了很多,也就是一眨眼的功夫,那颗珍珠便被轻巧的握在了手里。
感受到那珠身光滑圆润的触感,曲十一忍不住心旌摇曳。倘若有了这个宝贝,他后半辈子足可以衣食无忧了。
正当曲十一暗自窃喜之时,猛然觉得半边身体一沉。一只带着寒意的手,紧紧的抓住了他的胳膊。
“别闹……”曲十一嘴角挂着笑,漫不经心的低下了头。
这一看,却是再也笑不出来了。
原本遮面的白布不知何时已经掉落,少女苍白的面容之上,一双眼眸正在缓缓的睁开……
从9月份开始,本文会持续更新到完结。下一本更新《浮图引》,请宝贝们动动手收藏一个。么么~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