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道这王五娘天生痴傻,裴九便以为她这傻是胎带来的,如今听到张钱这般一说,便觉得此事很不简单。
只是此时治病要紧,还没到追根溯源的时候。
且说张钱的娘子将裴九引到屋内,令其褪去衣衫,平躺在铺着白布的塌上。随后点燃一支药香,待火燃起,便用手在裴九身上仔细摩挲。从脖颈到脚跟,一寸一寸仔细排查过去。
在此期间,张钱连同四指始终站在门外候着。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张钱娘子方才起身。用手擦着额头热汗,对门外交代了一声:“都找过了,并无蛊虫的痕迹。”
张钱摇头,语气笃定的道:“我不会看错。你若实在辨别不出,可以加上引子试一试。”
“那我便再试一次。”张钱娘子说罢,走过去将那燃到一半的药香取出,转头对裴九说道:“这次或许会感觉痛一些,你姑且忍一忍吧。”
裴九微微点头,下意识攥紧了拳头。
张钱娘子让她仰面向上躺好,两根手指并拢,在裴九肩甲和锁骨处摸了摸,而后对准锁骨的骨窝,猛地将那正在燃烧的药香捻了上去。
在这短短的一瞬间,裴九感觉到一阵烧灼的剧痛,甚至还闻到了皮肉烧焦的味道。她下意识张大嘴叫了一声,却感觉嗓子里面似乎卡着什么异物,随着她这一生叫喊,那东西竟然被吐了出来。
紧接着,嗓子里便发出一声急促而沙哑的气音:“啊……”
裴九一惊,甚至连疼痛都顾不上了。抬手摸了摸嗓子,心中不由得就是一喜——她竟能发出声音了!
门外的四指也听到了响声,不顾阻拦一步窜进屋内。看清屋内情形,四指先是一愣,随后便注意到了裴九吐出来的那个物体。
此物通体浑圆,浑身金灿灿黄澄澄,乍看之下好似一颗黄豆。
“这是什么?”四指觉得稀奇,伸手过去要捡。
张钱娘子手疾眼快,忙用一只帕子盖住那东西,轻声呵斥道:“此物乃噬心蛊,不想变成傻子的话,你最好莫要碰。”
四指吓得一缩脖子,退到裴九身侧,唏嘘道:“原来我家娘子的痴傻,竟是此物所致。”
自附身在王五娘身上之后,裴九时常便会感觉胸闷瘀滞。本以为是魂魄与身体不契合的缘故,却不想吐出这蛊虫之后,竟感觉胸中一阵清爽,连呼吸都是前所未有的顺畅。
裴九起身将衣服穿好,张口打算同四指说几句话,却也只能发出几个含混不清的单音。
张钱娘子用手帕将蛊虫包住,带着裴九和四指出了门。
张钱看见自家娘子手中的东西,不由得就是眼前一亮:“如何?”
“噬心蛊。从品相来看,算是上等。”将手中的东西交给张钱,阿金如释重负的道:“只是这东西狡猾的紧,若不是用火烧,怕是还缩着脖子不肯出来。”
“蛊虫由来难养,越是上好的蛊虫,就越是不容易逼出来。”张钱说话间小心翼翼的将手帕掀开,看见里面的团缩成一团的蛊虫,如获至宝的道:“果然品相不错。”
四指在一旁看的着急,忍不住上前说道:“既然这东西已经从我家娘子身体里逼迫出去了,为何她还不能说话?”
阿金将裴九请到院中石桌旁坐下,转身去屋内沏茶端水。张钱便坐在裴九对面,探出两指帮她诊了诊脉,复又仔细检查过口舌,这才下结论道:“这位娘子自小中了噬心蛊,恐怕已经痴傻了许多年。又因着这蛊虫长期寄居在声带上,导致她自小便不能像常人那般发声。”
“孩童时期错过了练习说话的机会,如今即便能发出声音,口舌怕是也已经僵住了。”
“如此这么一说,我家娘子便永远是个哑巴了?”没想到会是这种结果,四指明显有些失落。
张钱摇头,笑着道:“机会自然是有的,只是需要刻苦一些。从今日开始,娘子只需勤加练习,假以时日,还是能像正常人这般开**谈的。”
“那便好。”听到这个答案,四指明显满意了一些。低头将挂在腰间的荷包拉开,里面所有的碎银子都倒出来给了张钱。
张钱提笔正写方子,见状大方的摆了摆手,道:“用这蛊虫做药资足以,不需再单付银子了。”
裴九借了他的笔墨,写下了心中的疑问:不知此蛊产于何处?
她的字体娟秀工整,全然不像常年痴傻之人所能写出。张钱见之一愣。好半天才说道:“传闻江湖上养蛊的教派甚多,但据我所见,能养出噬心蛊这样既狠毒又金贵的品种,大约也就只有天仁教了。”
天仁教是四指阿耶曾经待过的地方,算算年头,当年王五娘中蛊的时候,四指的阿耶应该还在教中。裴九万万没想到事情会演变的这般巧合,心境一时有些难以言喻。
四指却一拍掌,振奋道:“如此却也好办了。奴婢过几日便抽空回家一趟,好好问问阿耶这件事。”
张钱将写好了方子的草纸叠起,交给四指道:“噬心蛊虽只食人心智,但长期寄居体内,难免有些影响。这方子乃是调理身体之用,回去之后暂且先抓上三副吃下。若无改善,可再来找我。”
裴九没想到此番问诊竟如此顺利,前后不过一个时辰,她的问诊便已经结束了。
张钱并不知道此时面前的这位小娘子就是裴九,依着程序看完了病,起身便打算离开。裴九此前心中光顾激动,直到他转身要走,方才想起还有一件事没问。
慌忙伸手拉住张钱的袖子,另只手提笔写道:先生前几日可是去裴府问过诊了?不知九娘如今伤情如何?
张钱见了字之后脸色就是一变,狐疑的看着裴九:“你是何人?”
实则裴九当初上吊一事,裴家始终对外有所隐瞒。除了身边几个知近的,鲜少有人知道内情。如今莫名出现个陌生的女子,一开口就询问裴九的伤情,难怪张钱会如此怀疑。
裴九看出了他的谨慎,唯恐他不肯跟自己说实话,只得半真半假的撒了个谎:“我乃是张娘子的好友,此事也是听她提过一回,心中实在惦念九娘,故而唐突一问。”
张娘子乃是裴九闺中密友,两人无话不谈,交情是出了名的好。因着这层关系,三年前裴九的阿耶做主,将张娘子许给了裴九的三表哥,如今虽没过门,却已经像一家人似的相处。裴九猜测,自己上吊的消息她定然已经知道了。故而才敢拿来忽悠张钱。
事实证明,裴九猜的很准。张钱听了她这番解释,心中戒备顿时放下不少,微微点头道:“原来如此。张娘子确实与九娘是莫逆之交,你能从她嘴里听到此事,就说明她很信任你。”
“……至于九娘,她很好。虽然至今还没恢复意识,至少身体还是活着的。”
虽然嘴上说着很好,实则张钱的表情一点也不好。身为医者,他最能明白持续昏迷意味着什么。也幸亏裴九生在富甲天下的裴家,这段时日用上好的药材喂着,才勉强保住这虚弱的一口气。
听闻自己的身体还健在,裴九激动的不能自持。强忍眼中热泪,俯身对张钱拜了三拜,这才扭头离开。
回程这一路上,两人都没能消停。四指驾着马车去了塘坊,两人买了一堆零嘴庆祝。二人大摇大摆的坐在车辕上,一边驾车一边吃东西。如此招摇过市,注定要引起旁人的注意。
待她二人身影消失,在一间糖铺子门里闪出一道人影来。
此人身着紫衣,头上梳着丫髻,不是紫环又是哪个。
实则自从上次裴九设计用玉镯子烫她开始,紫环便已经心生怀疑。只是因着她作祟行迹败露,四喜禁了她进主屋的机会,近不得裴九的身,紫环自然无从调查。
今日也是赶巧,因为年节做准备,院里杂事多,四喜忙的抽不开身,便派她出来采买。紫环前脚到了地方,裴九和四指后脚便到了。这二人笑容满面的逛了一路,紫环便悄无声息的跟了一路。
她亲眼见着那傻子王五同四指那个小残疾说说笑笑,一道上所行所为,皆是与正常人无异。尤其叫紫环目瞪口呆的是,这二人进了卖扇子的铺子,竟手持折扇,身姿潇洒的舞了一回。
王五娘本就生的秀美绝艳,加上这么姿态绝伦的一番舞蹈,顷刻便吸引了许多围观的客人。店铺的老板更是趁机大肆售卖,短短功夫,竟将店里的存货卖出去一大半。
裴九和四指离开的时候,那店老板乐的合不拢嘴,客客气气将二人送至门外,余外还每人都赠了一把扇子。
那王五仗着自己是个傻子,平时在府里作威作福,受尽了照顾也就罢了。眼下却又如此嚣张,竟敢跑到府外面来招摇过市。
紫环打定主意要揭发王五娘丑恶的面目,待外面的事办完,回府之后立刻就跑到了二夫人院里。
“夫人不好了,奴婢今日在街上遇到娘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