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重点错了——
——比如他会受到精神冲击,是因为小男孩不高兴了,不高兴才会愤愤蹬腿,于是铃铛才会响。
但徐林顺着自己的逻辑往下想,却莫名觉得很有可能!
他能有超能力,意味着这个世界确实存在超凡,也就是说,他曾经听过的鬼故事,不一定是单纯的故事,而流传多年的神话,也未必全都是假说。
叫唐什么的新同事之前说过,这个叫陆白的小孩儿,出身少数民族,是武侠小说里那个百花族的原型不说,本身的姓氏,还被拿来做了地名!
这种出身的小孩儿,身上有点宝物才正常吧?
徐林的眼睛几乎就黏在那个铃铛上了。
他原先没怎么注意陆白的打扮,这会儿一看,他果然是个少数民族,身上零零碎碎的东西一大堆,几乎所有能戴装饰品的地方都戴了,看着特别花里胡哨一小孩儿。
嗯,不对。
徐林盯着铃铛,尽量客观公正的改了下口:是特别珠光宝气一小孩儿。
小孩儿身上大多是金饰,只有铃铛,和挂着铃铛的脚镯看起来特殊些,两者乍一看和谐,细打量,其实完全不配套。
铃铛颜色虽然深,但看起来是光鲜亮丽的,带着股新劲儿,脚镯颜色同样深,却是因为上头布着一层红锈,沉的发乌才会深。
‘这镯子一看就是老物件啊……’
哪怕不接触文玩的人,看到这脚镯后,自然而然就会有这种感觉。
徐林看了半晌,还是一头雾水,只勉强认出了那铃铛上的浮雕是花,考虑到仸阿族本身就是花族的意思,他找到的这点信息基本毫无意义。
一筹莫展之下,徐林只得祭出现代人通用的万能杀手锏——
互联网。
他手机碎了,但平板还在包里,百鸟园有wifi,网速还很快。
直接搜索:仸阿族。
徐林原是想着先了解一下基本信息,结果最先出现的,居然是一段跨网页的全屏短视频,拍的是东南地区常见的高山密林,和其间飞溅的瀑布山泉。
左下角一枚淡淡的水印:
【旅游推广】
徐林眼神毫无波动。
继续下拉,又是一个预加载的短视频。
两个唇红齿白的小帅哥在绿幕前斗舞,舞完了原地wink,然后一行酷炫的大字,跟遭了雷劈一样吭哧吭哧的闪现到了画面中心。
【咖朵亚音乐节欢迎您】
啊,徐林敷衍的感叹了一下,又是一年音乐节了,总觉得日子还没怎么过呢,居然就八月份了吗……
顺手划过去。
下一条,貌似是某知名旅行博主写的七日游攻略,配图是副气势恢宏的钩绣画,画着一只翎羽蜿蜒的飞鸟,乍一看,意外很有神秘气息。
徐林于是兴致勃勃的点进去。
然后垮着个批脸退了出来。
——南天旅行社买的推广软文罢了,没什么干货,文笔还差,他这人大小见不得无病呻吟乱矫情的东西,看着还不如看广告。
心累的揉了揉眉心,徐林觉得自己可能想岔了。
世界存在超凡,却从来不露端倪,说明超凡必然隐于暗处,他用这种正大光明的搜索引擎,是能搜着个啥?
神鬼论坛吗?
就算真有这么个坛,八成也是要邀请码的——他一个自主觉醒的野生货,倒是哪来的信心做这种白日梦啊……
再下面的搜索条目里,倒是有多勒齐县的百科介绍,但徐林已经不想看了。
从社会□□方面来讲,不科学的部分,肯定都被删了,没删的也被处理过好几层,说不定就成了营销号上沙雕新闻,真假难辨。
就算是面向大众的科普型资料,对现在的徐林来说,价值也有限。
想到这里,他干脆扒开了收藏夹,上文库搜起了专业论文。
徐林毕业那年肝论文,为了东拼西凑,在账户里冲了1300多块的会员币,到了现在还没过期。
一搜仸阿族,条目远比他想象中多。
图腾信仰,姓氏由来,历史特性,神话演变……
看着这一个个(在他看来)不符合科学发展观的关键词,徐林瞬间就支棱起来了!
然后没五分钟,就重新萎成了一坨。
怎么说呢。
跨专业看论文,本身就好似跨服打架,你想要读懂,就得需要相当程度的前置知识储备。
尤其徐林下论文时,还专挑那标题曲里拐弯,名词也佶屈聱牙的——
这类小众作者,写论文时选的切入点就很不亲民了,内容也不是给普罗大众看的,所以在举一些例子时,并不会细讲,配图就更不会考虑趣味性了。
徐林耐着性子翻了老半天,居然是图表和化验单占了大头!
再后面,还有几张据说是给棺材板拍的X光,徐林把平板转了八百个角度,愣是没看出人家分析板材时写的“如图所示”,到底是想示个啥。
正好赶着这个档口,唐萃回来了。
徐林眼前一亮。
比起在网上乱筛,甚至忍不住怀疑自己的智商,眼前这不是个现成的仸阿族资深人士,可以拿来人肉搜索吗?
徐林早前看她,就像是在看工具人,现在再看她,俨然是个出类拔萃的工具人了!
于是接过唐萃倒的水时,他格外真情实感说了句谢谢。
唐萃连忙表示没事。
“那什么,我还你带了条绒毯……”
徐林:……
七月份了,绒毯?
“你认真的?”
唐萃假装没看见他怪异的神色,嘴上只说拿都拿来了,你搭在腿上也好,保温嘛,心里却是一抖。
她拿绒毯是下意识的,徐林脸色实在太白,她总感觉这人随时要凉。
读心术倒是如常发动了,不过这次有了延迟,以至于徐林只听到了后半句:【我总感觉你随时要凉】。
‘这是什么意思,咒我?’
虽然直想腹诽,但徐林现在要她帮忙的,便想着这点小事,不计较也罢,反而是唐萃坐下时眼角扫过他的平板,率先疑惑道:
“你这是看什么呢?”
徐林顺着她的视线一低头,哦,新网页忘关了,满屏都是棺材板的X光。
“不要在意这些细节。”
他拇指滑动,露出论文标题中的【仸阿】两个字,随机应变道:“你之前不是提过仸阿族吗,我毕竟要当人家老师了,抽时间查点资料看看。”
“是……吗?”
看着那《仸阿族随葬酒器及其纹样设计考究》的标题,唐萃的语气也不是很确定。
“你主动了解我是很高兴啦,但是比起棺材里的陪葬品是什么构造……”
唐萃的表情略显委婉:“你觉得《幼儿心理学通用》这种书,会不会更好一点?”
徐林倒是能理解她想吐槽的心,但面上却故意抿紧了嘴角,做出一副不高兴的样子。
唐萃顿时头疼了。
“你能这个心就很好啦!”
她赶紧找补道,“其实我之前也不是专门做幼儿教育的,突然进入一个新的领域,找不到努力方向很正常,你有不懂的,可以直接问我的。”
“书上写的可能是科学,但了解孩子的小习惯要靠经验,我照顾彔白有一段时间了,家访也去过三次,只要不是特别**的问题,我应该都能答出来的。”
徐林等的就是这句话!
但临到开口了,他脑子一空,又突然不知道问啥——
算起来他拢共就觉醒半小时,靠非科学的手段发现了铃铛可能不对劲,进而将兴趣扩散到整个仸阿族,要问再细化的东西,不是没有好奇心,而是知识水平不允许。
他找不到切入点的。
再看新同事。
就冲对方刚才那话的重点,就算让她讲解,话题肯定也是绕着小朋友来的,爱吃什么爱喝什么,可能还会给他介绍一下小孩儿的家庭构成,哪个家长爱来开家长会什么的。
徐林也不是不在意家长啦……
但你要让他来问,那肯定是问她有没有在小鬼的家长里发现谁修炼有成——又或是哪个长得特别像世外高人的,给他介绍一下。
他想着这些,面上便卡住了,卡的一久,连带室内的空气都智熄了起来。
唐萃迟迟等不到问题,终于注意到了他便秘一样的脸色,心头叹气,脸上却带笑,体贴递了个台阶过来。
“乍一说让你问,你可能也没什么章法。”
她带着营业般的笑容温和道:“既然是为了以后工作做准备,那我先介绍一下阿白好了。”
徐林考虑了下,也行。
遂点头。
其实多勒齐的资料,他刚才顺便也看了点。
东南地区有墓山岭,是盘桓三省的大山系,墓山岭南,还有世界排名第五的大林场,徐林看到这一节,才和现实生活对上,因为他小学春游时,去过那里头的森里公园。
但墓山岭其实只是国内的叫法,它在国内盘桓三省,但自东南出去,还有大半落在邻国,而这片地区在国际上的通用名,叫做多克杜吉雅高地。
而多克杜吉雅,正是多勒齐这个词的古音。
那边厢,唐萃仰头想了想,才开始介绍说,“阿白的汉名,其实是入学只前才起的,据说是特算过的——”
“什么叫算过?”
徐林听到感兴趣的词,不客气的直接打断道。
“因为算过才姓陆,还是多勒齐这个姓起汉族名字就一定会姓陆,是算过之后,又起了【白】做名字?”
唐萃:……
唐萃压下被打断的不悦,眉头一皱道:“谁告诉你彔白姓陆了?”
“汉名汉名,本身就只是名啊,他族姓多勒齐,改用汉名,就是彔白·多勒齐。”
唐萃说着,抽过了徐林手中的平板电脑,直接给他打了个字。
“喏,彔白的【彔】。”
徐林低头一看:豁。
这也算是个字?
想是这么想,徐林手上倒很诚实,直接开网页搜了一圈。
结果还真有。
比较官方的结论,说这字是【录】的古形,字音字义都同【录】,有且唯一有的一句略显逼格的话,是【刻木彔彔也】。
用来形容古人在竹简雕版上写字时,断断续续发出的声音。
就……挺有逼格的一个字。
唐萃被他脸上复杂表情惊到了,赶紧解释说:“我说的算过,可能和你想象中算过不是一回事。”
“彔白的本名是很长的,用古音写要28个字符,哪怕是现代简化过的,也有近20个,刨掉中间的合音和停顿,简单音译之后,才是【靡黎阿】。”
说着,她同样把字打在了徐林平板的屏幕上。
“这里的‘阿’,和仸阿的‘阿’同音,读e的一声,意思也是一样的,指花朵。”
“靡黎,指牡丹,靡黎阿,就是牡丹花的意思。”
“牡……丹?”
“对啊。”
“不过‘牡丹花’什么的,其实也只是中原地区习惯了的叫法而已。”
唐萃无可无不可的摊了摊手:“本地的汉族山民,一直叫它作【鹿韭】,除此之外,还有个比较广为人知的别名,叫【白茸】。”
鹿韭,白茸。
鹿,白。
鹿白。
不过鹿在本地实在不能算是个好字儿,草食动物嘛,生物链上的被捕食者,在他们眼里,估计还没有虎字寓意好。
于是老多勒齐翻着字典掐指一算,鹿白变彔白。
“我说的算,其实只是为了挑个好看的字罢了,毕竟传统摆在那儿呢——彔白的本名既然定了【牡丹花】,那不管他再起其它什么语的名字,寓意都只能是牡丹花。”
这样啊……
徐林心说也行吧。
牡丹啊牡丹,说好的“人间富贵花,尘世第一香”呢?
结果对应名字的是一小孩儿,长得圆脸圆眼睛就算了,还是个卷毛——
然后等他再长大了,徐林下意识发散了下思路,想象着一个身高一米八几,却叫做牡丹花的男人。
期间免不了联系广大男性同胞群体,感同身受了一些腿毛啊,汗臭啊,胡茬筋肉一类的关键词,最终成功自己恶心到了自己。
“我说你不至于吧?”
唐萃无语瞥了他一眼。
“不要一副拿花起名就很娘气的表情好吗,性别上的刻板印象太重了,人家的民族传统一直就这样的。”
“普通仸阿族人起名字,轻易还不能用花词呢,就是花瓣花枝,用到名字里都是有讲究的,至于直接拿一种花做名字,那必须是正儿八经的山主三族出身才行,是尊称哦。”
更何况……
唐萃脑中画面一闪,浮现出的,还是她过去脑补成自然的,那个绿眼弯弯大狮子一样的野气帅哥。
——就他这个类型的长相,再加上他现在就戴了满头的耳扣金珠红绳子什么,他拿花做名字,一点都不违和好吗!
徐林虽然也是个颜狗,但颜狗和颜狗的悲欢并不相同,他对同性(还是个小孩儿)一点兴趣都没有,在意的点反而是:
“你连这种传统都知道吗?”
唐萃耸肩摊手。
“因为我看过仸阿族的纪录片嘛。”
她反手把纪录片的片名,也输进了之前的文档里:像这种随手能找到的资料,让徐林自己找时间看就行了,她可没心情慢慢讲。
输完之后,室内又一次陷入了沉默。
唐萃原计划中的“介绍阿白”,被徐林打岔成了姓名科普,她寻思这人看着还挺有主意的,自己还是别多事,等他问什么,自己再答什么吧。
那边厢,徐林只是盯着纪录片的片名,缓缓陷入了沉思。
他想了解仸阿族,是因为彔白脚上的铃铛是个宝贝,进而让他觉得这个民族有东西可挖,找资料的原因,也是为了筛选出值得探索的【异常】。
但是通过唐萃刚才那通科普,他才突然意识到:一个民族的形成,必然是很复杂的,哪怕再微小的细节,也都有其来由。
他对仸阿族的神话传说和历史根本还一无所知——从来就不明白什么是他们的【正常】,又怎么能在三两句话的打听里,判断出哪里【异常】呢?
‘还是回去买点书看看吧,太高深的不行,《旅游指南》什么的总归有用吧?’
徐林心里这么想着,视线便无意识在室内挪移,最终意外也不意外的,落在了彔白小朋友圆墩墩的背影上。
他真的是好小的一团。
三岁的孩子,本就处在婴儿和幼儿的过渡阶段,身体比例跟个大玩偶似的,坐在地上看不见腿,正儿八经的是个球形。
彔白天生是个卷毛,发量还大,神奇的同时具备肉乎乎和毛茸茸两种特性,哪怕不喜欢小孩子的人,看到了也会产生上手rua一把的冲动。
徐林顺着他的卷毛往下看,突然注意到了小男孩的外褂背心处,绣着的那个图案。
一只环状的飞鸟。
衣服是白底的红绣,绣得的鸟型身体纤长,尾羽更长,首尾相接,连成一环。
环形的周围,布满了迤逦的火焰纹,因为构成简洁,环形的概念显然要大于鸟型,要不是徐林一下子看对了角度,大概只会以为那是个火圈类的图案。
猝不及防的灵光倏尔闪过脑海,徐林赶紧打开了之前下好的那堆论文。
翻来覆去好几个来回,他终于在其中一篇标题里就有“图腾”俩字的论文目录里,找到了曾经惊鸿一瞥的三个字:
太阳鸟。
徐林眼神一亮,关注点瞬间便不再止于铃铛,而偏移到了挂铃铛的镯子上。
它交汇的地方像鸟喙,蜿蜒的镯身却像鸟羽——
仿佛你只要把一只鸟的双翅比翼后又拉长,再捏作一个首尾相衔的样子,就能得到这样一只镯子了。
徐林于是福至心灵。
难道奇异的不是铃铛,而是脚镯?
怪不得镯子有锈迹,铃铛却新的锃光瓦亮,一点沉淀感都没有……
好奇心有了新的方向后,徐林迫不及待的又上网搜索了一番。
还是没结果。
他倒是了解了仸阿族有给小孩儿戴铃铛的传统了,贴子里还有本地人冒泡,说什么本地的肯定都知道,没什么大不了的。
徐林寻思着他难道就不是本地人了吗,他就不知道啊!
等等。
徐林心说这人说的也没错,他虽然是本地人,但小学毕业就跟着爸妈去外地了,除了户口本上的籍贯,和本地关系确实不大……
但他不算,他姥爷算啊!
老爷子都在东南呆了大半辈子了,从荒郊野外呆成旅游胜地,什么曲里拐弯的东西不知道?
问唐萃?
他为毛不直接去问姥爷啊!
徐林本身也不是什么特别有耐心的人,想到这里,心头野草疯长,半点不想等了。
“我去趟洗手间。”
他匆匆丢下这句话,不等回答便直接走了。
沙发上,唐萃一句“你知道厕所怎么走吗”还卡在嗓子里,说话的人已经跑没影了。
徐林出了门,直奔紧急出口,掏出平板二话不说就给他姥爷打了个视频电话。
“什么事啊?”
没响两声,许姥爷就接电话了。
徐林隐隐约约听到了老电影的声音,心想运气不错,看电影就说明姥爷现在应该挺闲的,大概不介意跟他聊久一点。
这人应付长辈一向可以的,当即神情坦然的说,自己想跟他问仸阿族的事情。
“我刚才已经见到要负责的那个小朋友了,所以想跟您取取经。”
许老头皱眉:“小唐没有教你吗?”
徐林演技爆棚,说那就一专业保姆,她能教我什么,喂饭扎辫子吗?
“您经验丰富,给点必要的忠告呗,毕竟看是姓多勒齐的小孩,我这两天热血上头,说来工作就直接来了,也没做什么准备工作,现在想一想,实在是太不成熟了。”
紧急出口处光线偏暗,徐林因为失血而苍白异常的脸色并不明显,反而是神态间藏不住的亢奋,显得他好像很有精神。
许老头就很满意这一点。
——就这反应,显然比他闺女形容中的眼高手低,要脚踏实地的多嘛!
于是老头笑呵呵的端起茶杯,开始给他讲古。
多勒齐县是国境线四极的其中一极,最东边。
一说是县,感官上好像就只有那么一点点大,事实上,不论是徐林在资料看到过的,那个世界排名前五的大林场,还是墓山岭主干部分,其实从行政区划上,都属于多勒齐县。
甚至于墓山岭这个名字,都是因为仸阿族长居于此,死了人就往山里埋,死了人又继续埋,山主都埋进去好几十位后,才被俗称为墓山的。
而且这里头还有很多历史遗留问题。
许姥爷纯粹是在做工作说明,没怎么提历史,反而是从仸阿族本地人一般从事什么行业开始讲。
讲到后面,他又说多勒齐家开矿的事。
徐林听着无聊死了。
比起彔白家里现在有多少钱,他反而对之前说他家有多少座祖坟的话题更感兴趣——
因为后人不绝权势不衰,墓山岭里的大墓,有一个算一个都还好好的呢!
一个小孩脚上戴的饰品都有可能是宝贝,那你知道之前又有多少宝贝,被当做陪葬品带进墓里了吗?
不矫情,说实话,徐林馋了。
馋死了!
电话那边,许姥爷全然不知重点,还在继续搞科普。
“东南这边,行政上说是自治,其实本地人对政策插手很少,一向就很配合。”
而按照国家一贯的政策,这种不闹腾,意味着威胁性就小,威胁性一小,优惠和补偿更多不说,当地人的话语权也更能落到实处。
“改成民族自治后,多勒齐的权力不能说毫发无损,但也只是换了种方式存在,我前头说本地支柱产业,是鲜花药材贵金属什么的,其实背后都有多勒齐家的影子——”
“尤其东南这地你也知道嘛,国界线那边还乱着呢,多勒齐本身牵扯着庞大的信仰问题,就算他们想倒,官方也会给扶起来的。”
牵扯到……信仰?
徐林敏锐的抓住了关键词:“仸阿族的信仰?”
他姥爷被这急迫的语气吓的一愣,半晌后才答说:“也不能说有吧?”
“东南这片其实从来就没敬过什么神,当年汉人刀耕火种,难起来的时候,连祖先都拜的少了,仸阿族更是有名的百无禁忌。”
“我说信仰是顺嘴了,你别在这上头抠字眼,反正就是一些宗教方面的事物吧,他们这里神话有限,象征意义最重的,其实是历代山主。”
“他们的图腾就是花,但花形不定,换个山主就换一茬花,你带彔白,等他长大了,我跟你说,从市区到郊区,怕是有一堆建筑要换成牡丹纹呢。”
“可是不对啊……”
“什么不对?”
徐林下意识想到彔白脚上那个红到发乌的镯子。
“我之前搜了搜资料,仸阿族里,好像是有太阳鸟这种图腾的?”
许老头哈哈哈笑,说:“没有。”
徐林说有的。
“我在彔白脚上看见了,那镯子看着就是个老物件,而已他衣服上也有同样的图案……”
“知道知道,”老头安抚他道,“我也没说那图案不存在啊。”
姥爷还是笑着的,说:“只是那个镯子吧,确实没你想象的那么厉害,值钱的其实是那个铃铛。”
徐林:……
徐林:你不要耍我哦,那铃铛明明那么新!
他姥爷看到这表情,当即呵呵一笑,给他讲起了古来。
在仸阿族,小孩脚上戴铃铛是传统。
但古时候金属产量不多,哪怕后来提取工艺上去了,依旧到不了可以随意浪费的地步。
于是这一年,多勒齐的某代祖先,给自己的孩子铸了个好铃铛,花纹就按小孩儿的名字来——
这个有准确的文献记载,铸的是籽山茶花。
然后籽山茶长大了,有了孩子,也得准备铃铛了,就想着:干脆废物利用吧!
于是他把那个籽山茶铃铛翻出来回了个炉,再铸出来的,就是向阳花。
等向阳花再有孩子,熔了又铸,就是岳云草。
如此这般一代转一代,这种【翻新重铸】的性质,也慢慢的从【节约材料】,变成了【家族传统】。
后来回炉的时候,工匠还时不时会往那团金属里补点材料。
据说刚建国那会儿,有专家修史,来本地考据的时候,那会儿,铃铛刚熔了重铸能有……大概二十年吧?
反正那专家看过铃铛,思忖许久,便往中央传了份文件。
他寻思着这东西虽然“几经波折”,但毕竟是传承了上千年的老物件,还有些不可替代的象征意义,要不要计做一国宝——
结果山高路远交通不便,批复还没到呢,年轻的大山主(就是彔白他阿公)发现自个儿老婆怀孕了。
他高高兴兴的抄着那个铃铛回家,按照过去的习惯,快马加鞭的找人来把它熔了。
等专家拿着批复回来,新铃铛已经回炉完毕,从合欢变成了五味子。
那一瞬间,老专家连吃书的心都有了。
后来略一考据,这老专家发现:虽然铃铛命途多舛,一代代的粉身碎骨,但多勒齐家拿来挂铃铛的那小脚镯,反因为不用重铸,而幸免于难多年。
于是他掐指一算,一千多年了,它才是国宝啊!
结果族里管这事儿的匠工呵呵一笑,说不是呢。
“毕竟十几二十年才拿出来戴上一回,金属总会氧化的,所以这镯子日常也会进行一些清洗和打磨,要是实在磨不干净了——”
“你们就熔了重铸!”
专家抬手打断他说下去的话,心想真是够了,我知道了,你们都烦死人了,我早晚带着学生,把你们的炉子都给砸了!
许主管说到这里,没忍住笑了一会儿,半晌后才重新跟徐林说话。
“你看那镯子觉得久,嗯,其实确实也蛮久的。”
“但它再久,也就是几百年的事,文物是文物了,但和铃铛没法比的,那铃铛再新,只要象征意义不变,它就比镯子值钱。”
“你以后照顾小孩时,别的不说,这个铃铛是绝对是要看好的,不能弄丢也不能弄坏,最好都不要弄脏它,晓得吧?”
徐林:……
徐林还不死心:“那太阳鸟——”
“那就不是太阳鸟!”
许老头也觉得稀奇了:这孩子关注点咋就这么偏呢?
“我不是告诉你了吗,那脚镯也是会重铸的,最近一次,也就是三百年前的事儿,铸成什么器型,基本就看工匠当时的心情。”
许老头年轻的时候经历还挺丰富,知道本地不少“特色文化”,是如何被层层包装出来的。
这太阳鸟图腾,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你别看好多纹饰首饰都有这个鸟的纹样,好像是很重要,但事实上呢?”
站在多勒齐家的立场上看,这其实就是某一代负责制器的家奴,设计出了个很符合他们审美的图案罢了——
然后因为太喜欢了,那一代多勒齐,就在很多地方都一个劲儿的用。
搞到最后,跟精神污染了似的,他的餐具玩器、织帐纹印,包括他长大后,给儿子新铸的脚镯子,全都弄成了那个鸟样儿。
和铃铛不同,脚镯的重铸频率本身就不高,于是便一代代的传了下来。
人嘛,对自己小时候戴过的东西,多少都有点情怀,所以后来的多勒齐们,多少都对这个圆环鸟的图案保留了一些偏爱。
这一偏,就是三百年。
“上有所好,下有所效,仸阿早年还立国的时候,在族内的威严,并不比中原王朝的皇帝差。”
“他们喜欢了,底下的人也都跟着爱用。”
老头简直苦口婆心:“你也不想想哦,真正神圣的图腾,民间都是要避讳了不准乱用的,早前敢穿五爪金龙的袍子,那都直接等于造反呢!”
所以太阳鸟这种谁想用就随便用的状态,也从侧面说明了:
它真的不重要。
但正是因为这种扩散率,到了近现代,专家组啊爱好者去当地考察时,动辄就能发现一堆类似的图案。
不明所以者们乍一看,仿佛这鸟真就是人家文化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了。
说到这一句,许老头陡然意识到这话不是很政治正确,遂改口:“这鸟的图案也确实是人家文化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但它既不庄重,也不神圣,甚至从来都没有代表过太阳!
“再说明白点,其实当初的专家考虑到它来自多勒齐家,在考查文档里,是将它定名为【多勒齐(来源)·环(器型)·鸟(形态)】的。”
“后来上报不成,最后为了避讳这个姓氏,专门重新改了档案,取其意译,将它称作了【太阳鸟】。”
“再后来整理成册,又怕【太阳鸟】三个字无法表达文化归属,给额外加了个前缀,全称才变成的【仸阿太阳鸟】。”
徐林:……
徐林:“仸阿是后加的?”
“对啊。”
许老头咂了咂嘴巴,道:“奇怪吧?作为族名的仸阿可以被拿来用,但作为其中一个家族姓氏的多勒齐,偏偏就不行。”
事实上,到了现在,这个姓在整个东南大区、甚至包括西南、包括东极国界线之外,都还不能乱用来着。
“不止不能乱用,还不能乱写,乱印,甚至新闻报道都不怎么提的——”
“上百年来,除了他们家自己人起名,【多勒齐】这个词,只被拿来公开拿来用过两次。”
公开的……
徐林突然灵光一闪:“是定行政区划的时候吗?”
所以教科书写的才是多勒齐自治县,而非仸阿……
不过:“第一次是多勒齐县,第二次是什么?”
“不不不。”
许老头笑的意味深长:“多勒齐县就是第二次。”
“我们定区划,都是五十年代后的事儿,第一版的标准世界地图,可是百多年前就问世了的。”
“世界地图……”
徐林不笨,顺着‘地名’这个思路,当即想到了之前扫过一眼的地域简介:“墓山岭只在国内叫墓山岭,我记得国际地图上标的是——”
多克杜吉雅高地。
而他在之后的论文简介中,也曾惊鸿一瞥的看到过概述,道【多克杜吉雅】这个词,正是多勒齐这个姓氏的古音。
修文
诸君晚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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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仸阿太阳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