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春草绿,日头渐暖,积雪褪去,新绿悄然地冒尖。
在落雁山日益青翠起来时,天元国的战火却蔓延得比春天更快些。
战争这片乌云在天元国头上积压了多年,也终是承载不动,刀光血影顷刻间暴风雨般落下,流向天元国的每一寸土地。
安定河湍急的流水将血水与融雪一并包容,河水一改往日的碧绿呈现淡淡的粉色,两岸风貌比四季轮转更加分明,一岸是浸入泥土的鲜红,一岸是冲破土壤的鲜活,自成一处无人观赏的奇景。
有安定河的存在,战火烧不到对岸去,在落雁山生活的夜岚很安全。
当年马车一路北上入了落雁山,他也成为了众多伥鬼籍弟子的后备人员之一。
养母给他取名夜阑,不过比起‘夜阑人静’的‘阑’,他更喜欢‘山岚突起,际会风云’的‘岚’,就好像他天生便属于这个字。
也因此‘夜阑’这个名字便冠在了他的‘同居舍友’头上。
关于寄居在这具躯体里的另一个灵魂,他也是彻底清醒后才弄清楚,原来当初的温暖属于另一团意识体。
不过对方要虚弱很多,每天都需花费大量的时间沉睡,不过这种情况近年来有所好转,这恐怕是对于他来说最好的消息。
这折磨人的日子总算也有了盼头!
虽说拘魂的长老将他从鬼门关带回来,并给予了他新的人生,但对于夜岚而言,无论多久,他都无法适应这里的生活。
‘父母生恩,拘魂鞠恩,此皆劬劳,受其发肤,食其惠禄,恩恩深重,羊羔跪乳,乌鸦反哺,岂曰难偿,杀身为报。’
大同小异的课程讲着忠孝的道理,听其教诲却秉持自己的原则。
从道不从君,从义不从父,夜岚撑起的这弯小船每日便在那思想理念灌输的风起浪涌中颠簸摇晃。
偷得闲暇时他会在夜深人静的夜晚登上高峰眺望南方,运气好的时候能看见天元国冲天的火光。
听说在‘祈愿节’那天,人们会做三盏天灯,一盏于日落之际放飞,祈求先祖福庇后代,一盏在各地祈福礼结束后于宅门前放飞,祈福在外亲人也能诸事皆宜,一盏拴于庭院,祈佑一大家子一生平安顺遂。
灯火不灭,福泽不熄,那种场景大概也如这般壮阔。
山顶的‘灯宴’,妆点了那些日复一日的枯燥生活,一点点充盈起夜岚在拘魂一成不变的日子。
“长老说那是天元国的战火。”
恍惚之余,耳畔传来稚嫩的声音,是夜阑已然苏醒。
夜岚像往常一样放松意识主动交替身体控制权,无论是温习功课,还是继续赏月,接下来的时间都将由对方来安排。
他们虽然毗邻而居,两人却是话不投机半句多的陌生。
“燃的也是雪花银,不过比起落雁山宫阙楼阁亮起的灯火辉煌,它却以血骨做灰烬,如果没有拘魂,我们现在也不过是天元国的一捧黄土,一地枯骨。”
夜阑并没有像往常般沉默,他望向南方的火光叙说起前不久前长老的教导。
一字不差。
夜岚有印象,他也无可反驳。
也许是将自己置身事外所以看得更多。
素未谋面的壮汉扛着沉甸甸的木箱途经平秋谷,一箱一箱地往凤阙山运,那条过去鲜有人经过的小道在反复的踩踏下已经长不出新草。
常给他们带吃食的外院兄长们也忙碌了起来,以往经常能看见的身影这回一年也见不着一次面。
伥鬼做桥,拘魂和天元国也有了牵连。
‘受恩者,当必报,提玉龙,为君死。’便是拘魂反复强调的理念,伥鬼如此,在落雁山饲养的鸡豚亦如此。
忠君之事,无论生死,便是如今安定生活所需要付出的代价。
拘魂从未约束生死。
他虽不是很想这般活着,却也不愿就此长眠。
这些他都无从和夜阑说起,也许是小孩子心性,夜阑对于一切接受良好。
而他总在反复地自我质疑,一面清楚伥鬼的日子没有尽头,一面又去想是否有一天他能如同吹过山岗的清风般自在。
“正巧,林春说五月初宗主娶亲,连平秋谷也要落红妆,虽不宴宾客,但也会在落雁山大设酒宴,除此之外难得有连着三天的假,趁着热闹劲,不如出这平秋谷四处转转。”
夜岚不想继续谈及刚才的话题,转而提及路上听到的消息。
“不到半年便要去轮回阁修炼,还要抓紧时间温习功课。”夜阑不做片刻思考便拒绝了夜岚的提议。
“轮回阁历年只接受满六岁的孩童,你不过五岁,收你干嘛。”
夜岚从不吝啬自己的恶意揣测,从那些兄长们每次提及轮回阁便避重就轻来看,那里可不是什么好去处。
“从去年开始就改了,你又不听课!算算时日这届的兄长们过不了多久也该入‘历心考验’了。”明明是奶音却装作一幅深沉样,模仿起那群老头子来像模像样的。
“那不便更应该去了。天元国战乱,大多数人都来北方避难,说不定有缘碰到你的血亲呢。”
也许是日夜相伴的缘故,夜岚总能抓住对方的软肋。
正巧,除了给予他活下去的机会的拘魂外,素未蒙面的亲生父母也算一个。
夜阑虽然是被抛弃的孩子,但他依旧对自己的亲生父母抱着期盼,这很难说其中没有强调恩情比命重的拘魂在背后推波助澜。
对于夜阑而言,亲生父母给了他生命,是他与这个世界的羁绊。
从懂事起,夜阑就给亲生父母找了无数不由衷的理由。
天上的轮月和平秋谷的草木都或多或少有所听闻,也知道夜阑对于勾连着他过去的身份之物——那张随着年份逐渐风化的生辰八字视若珍宝,一直贴心放置。
夜岚的话让他有些动容,瞪大的双眼似乎看见万种可能的场景,似乎有一户人家年年为他放飞一盏天灯。
夜阑合上眼帘,摩挲着袖口道,“算了,遇到了又怎样,我没有堂前尽孝的福分。”
就夜岚本人而言是看不惯这种睹物思人的场景,他本能地猜测那张令夜阑黯然神伤的纸条本意可能极其歹毒。
但他之前该劝的也都劝过了,便歇下了苦口婆心的心思。
谷文长老在秋收场的边院养了一头会拉磨的驴,夜阑第一眼觉得十分有趣,便经常绕远路来看他拉磨,然而每次来那头驴都只是一味地转圈,夜阑便渐渐地失了趣味,再也没踏过那个院子。
不怪他背后蛐蛐,夜岚觉得夜阑就是那头只会转圈的驴,固执、倔强、无味。
他觉得像他这个年龄的孩子应该像隔壁新搬来的林春一般,能细数哪个山头的果子最甜,哪条小溪有最肥美的鱼。
夜阑却一直规规矩矩地活在拘魂给他画的圈里,不停地帮着拘魂拉磨。
简直无趣。
光景的四季轮换一成不变,拘魂的生活日复一日,夜岚闭着眼也知道哪里该有棵树,从哪到哪需要迈出几步。
没撒过野的童年怎能算作完整。
在轮回阁试炼来临前出去闯一闯的想法被夜岚藏在了心里,不声不响地等着假期的到来。
经过整整三周的装潢,落雁山一派喜态,连秋湘院的伙食都加了好几道菜。
听着林春去长老那拿喜糖吃喜宴的邀请,瞧着夜阑正要回绝,夜岚从躺平姿态麻溜的起身,拉扯着对方的意识直接抢占了身体的控制权。
“好,带我一个!”
夜岚一直是这具身体的主人,因为他能在任何时候轻而易举地获得这具壳子的使用权。
“你做什么!”夜阑不解的声音从意识空间传来,他没弄明白向来与世无争的夜岚为何突然任性。
“请你吃糖去。”
夜岚不喜欢叫对方名字,有种喊自己的感觉,他通常不喊,有时为了逗对方他会笑嘻嘻地叫他小长老,因为夜阑总将长老的样子学得像模像样的。
“我不爱吃糖。”
“你骗的了别人可骗不了我,我两只眼睛都在盯着你的。也不知道是谁第一次收到糖也舍不得吃,一直放口袋里捂着,最后那糖化了一口袋都是。”
“那只是因为忘记了。”
“我才不信,最后你又不丢,还将它舔了吃了,我都看见了。”
夜阑还试图嘴硬找理由辩解,夜岚便不再理会对方,搭上林春的肩,“春百事,你可知道这新娘子什么身份?”
这娶亲一事竟然还让长老们破例将他们入轮回阁的时间推迟了,看样子实属珍重,颇有一幅话本子里大赦天下的气派。
可又没听到新娘子的一点风声,真叫人好奇。
林春四处打量了一番,凑在夜岚耳边,“这我倒是不知道,听说藏得很紧,连凤阙山的那群人见着她的也没几个,听说是宗主不给。”
“啊,难道太美了还怕人见着喜欢上不成?”
“我看未必,前不久为了给夫人解闷封了大半个凤阙山,那些弟子们都腾出去挤挤住了。”
“不想让别人见着人又大办婚礼?”夜岚实在不能理解这是什么癖好,歪歪头试图让林春解答。
林春抿唇苦笑,眉目间多了几分黯然,无厘头地来一句,“听说夫人对宗主有救命之恩。”
他将夜岚跨在他肩膀上的手拿下,拽着夜岚往秋收场赶。
这话听起来像是话里有话,但林春向来直言直语,夜岚也不做过多思考,估计林春的意思是说新娘子长相骇人,只是恰巧承了救命之恩的福气。
秋收场是秋湘院最大的一块空地,即为孩子们提供了娱乐场地,也满足了谷文长老晒秋的心。
此时摆上了十来条大长桌,堆满各种食物,这些以前从未尝过的新奇美食将在这几天不限量地供应。
“这里的糕点吃食都是摆上桌的艺术品,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别管秋湘院多野的孩子,上了餐桌也本能地束手束脚起来,那是天然地对美本能的尊重。”
林春熟稔地拽着夜岚胳膊,如数家珍般对他介绍桌上的食物,告诉他哪些不错可以优先尝尝,哪些不宜多吃。
“说起来有些不合时宜了,不过我搬来平秋谷一则是母亲住不进凤阙山,二来很大一部分原因便是和那群人相处各个方面都没什么快乐可言。”
“不摆在桌上的美食?像烧饼之类的吗?”
“比那丰富多了,就拿山脚下的归来镇讲,最有名的石榴糕,不需进那大雅之堂,都是外面摆摊的小商铺售卖的,地地道道的烟火气。”
谈及美食林春的双眼似有星子闪烁,亮晶晶的,如落雁山的溪水般清澈。
“不过最好吃的还要属那个叫做糖葫芦的,红艳艳的山楂裹上一层亮亮的糖,入口是甜的,等嘴里全是甜味后才会随着果肉窜出来一点酸味,下次我带你一起。”
“听起来不错,不过我估计下次可要等到十年后了,听说过不了多久便要去那轮回阁。”夜岚抿唇笑着,对于林春这个朋友他很珍视,也盼着时光不改少年,往后再见依旧是从前。
不过他们是不一样的,林春是夜阑养母巧娘的孩子,其父亲在凤阙山做事,近年才搬来和母亲住。
突然听到夜岚提及轮回阁,林春有些愣神,下意识地松开了拽着夜岚袖子的手,攥成拳,眉头紧皱,脸上一贯的笑容也换上了厌色。
大概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林春尴尬一笑,轻拍了拍夜岚的肩膀收回手道:“这简单,父亲那还有些山楂,你等着,我一会让他们现做些糖葫芦来,不过可能要上许久,最近各个厨房都被征用了。”
“那便谢谢了。”
林春打闹着用左臂锁住夜岚脖颈,“还跟兄弟客气,逮捕了,罚你陪我去归来镇外的竹林找神仙去。”
“是是是。”夜岚连忙配合着求饶,不过他对林春所提及之事也有些好奇,“神仙?这个世界上真有神仙?”
“嘘。”
林春示意夜岚小点声,四处看了看没人因为夜岚的话而有所注目,便将夜岚拉至一边的角落。
神秘兮兮地凑在夜岚跟前,“前几天我刚得到一个奇闻,打算一会去探探虚实。”
对于夜岚而言,林春就像吹过落雁山的风。
有时会吹过他的世界,在风经过时,他能嗅到山高海阔。
见多识广的林春小小年纪便去过很多地方,见过别样的风景,对各种奇闻异事也颇有涉猎。
听他叽叽喳喳地谈论起过去的见闻一点点填补夜岚对落雁山外世界的空缺,绘制出一个多姿多彩的世界。
“归来镇外有片竹林,有一老翁,无所不知,据说只要他开口说的无一例外都发生了。” 林春往上指了指,朝着夜岚示意,“我遇见的那人说老人是天上下来的。”
林春无奈耸肩,“就是我后来问过几户人家,都没有听过这个传闻,不过镇子外确实有一片竹林,但可没什么人家。”
“听起来实属是稀奇,这世上竟然还有这等怪事。”
夜岚听后颇为意动,无所不知可不简单。
若传闻是真,能得到“美人相”一星半点的信息都对性命添了一份保障,若是假,当做游历一番也不错。
两人相互辞别,约定回去休整一番,于夜岚院子里汇合,再一同前往归来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