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七七闻言停住脚步,以前这人还会尊称她一声年家三娘子,再不济也是七七娘子,现在呢,直呼她的大名了。
她笑:“赵官人急什么,都还没进厢房呢,你就怎知我不会用最好的来招待你?”说着她推了门,站在门口,伸出手,微微侧身弯腰,脸上挂着微笑,做了一个标准地迎客姿态,“赵官人,请吧。”
赵缚白满意地点点头,“不错,待会儿也别让店里的小二服侍用餐了,酒你来斟,菜也由你来布,这样方能展示你感谢我的诚意。”
年七七脸上挂着假笑:“赵官人放心,既然要谢恩,这些用餐之仪我还是懂的,不用您特意点出来。”
等赵缚白大摇大摆地进了厢房,年七七看着他的背影暗暗咬牙,等着吧,日后这些我都会讨回来。这古代的男人果然都让女人给惯坏了,居然妄想把她当奴隶使,做梦!
“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进来布菜施酒。”赵缚白面前摆了一桌子好菜,虽算不上珍馐佳肴,但看着是色香味俱全,他还当真有点饿了,见年七七站在门边未动,扭头催促道。
年七七施施然地走进包厢,落了座。
她先是起身给他斟了一杯酒,“赵官人,这酒是上好的女儿红,尘封了十几年的,前一阵才起坛,有的客人点名要喝,我都没舍得让掌柜拿出来,本想留着给我娘喝的,现在既然赵官人来了,便拿来给您品鉴品鉴。”
“这么说来,我还有口福了。”赵缚白端了酒杯,润白的杯子在细长指尖打着转,他探鼻闻了闻,酒香醇厚,细闻又带着一丝清冽。
“这是封在深水里的酒?”
年七七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没想到他这都能闻出来,随即笑道:“赵官人果然懂酒,这酒的确是深水尘封,上月初九才从河里起出来的,我们这边的女儿红大多是埋左通河里,缝九便是起酒日。”
“为何?”赵缚白挑眉,随后会意,点了点手中的酒,“因为九,酒?”
年七七笑着点点头,“没错。”
“酒是好酒,只是可惜了……”没想到赵缚白没有把酒喝下去,反而皱着眉,略有犹疑地放下了酒杯。
“可惜什么?”年七七不解。
“可惜左通河,不干净。”
“怎么不干净?这条河可是整个河阳县的命根子。”年七七说,“官府的人把左通河看得很重,不仅每年都会拨大量钱款治理,还会张贴告示警示百姓,百姓们也是对这条河十分的爱护,哪怕左通河流经别的县城时变得不干净了,到了我们河阳县,也得经过层层过滤才能流入,许多附近村庄的村民们更是懒得挖井,直接饮这河里的水,赵官人说不干净,这从何说起?”
年七七也觉得村民们直接饮河水不干净,她在附近村子里也有一片良田,用来种粮食瓜果的,每次去村子里都会劝诫村民们不要直接饮用河水,若是无水可用,河水也得烧开煮沸才能饮食。
这么多年,也没见出什么事。
不对,好像有一年,也是出过事的。
赵缚白见年七七本信誓旦旦,却骤然脸色突变,问道:“七七娘子这是想起什么来了,脸色这般不好看?”
年七七犹豫着开口,“你说左通河不干净,也不是没有道理,但那都是七年前的事了,已经过去许久,赵官人放心,其实我是骗你的,这酒只在河里泡了一年多,没有十多年,你可以放心喝。”
赵缚白不知自己是该气还是该笑,摇了摇头,他就知道,这小娘子不会那么大方用好酒来招待他。
但桌上的饭菜还是不错的,他伸筷夹起了一块金黄酥脆的东西,放在嘴里嚼了嚼,很香,仔细嚼还有汁水流出。
“这什么,味道不错。”他忍不住夸赞。
“蚂蚱。”
“噗——”一口吐了,吐出老远。
赵缚白憋红了脸,连忙用茶水漱口。
“哈哈哈哈。”年七七被他这幅模样逗乐了,指着他开怀大笑起来。
赵缚白漱完口,眯眼看着她,眼神中带着十足的危险。
年七七笑了一会儿,见他一张俊脸气得面红耳赤,那面上皮肤还白里透红的,意识到自己笑得确实有点太放肆了,她逐渐收敛笑意。
但她好久没这么开心过了,没想到逗弄赵缚白居然这么好玩儿。
她止了笑,开口解释道:“不是蚂蚱,是山里采摘的新鲜野蘑菇,裹了酥粉炸的。”
赵缚白咬着一口白牙,看着她阴森森道:“你再骗我试试?”
“好。”年七七下意识答道。
赵缚白拔高音量,“好?”
“哦,不是,我是说我再也不敢了。”年七七连忙摆手,示意他稍安勿躁,听她狡辩。
赵缚白拿她没办法,转移话题:“你之前提到七年前左通河出了事,是什么事?”
年七七说:“村民们数十年都饮用河水,没有出过什么事,七年前不知怎么的,突然就有个村的村民们集体上吐下泻的,成年人好些,难受几天就好了,但有几个年龄小的孩子脱水没了……”
当时这事闹得不大,甚至知道的人都不多,年七七也是去年因要开采盐井,四处寻合适的挖井地点时,途经那村子,听村里的一个村民说起的,似乎是官府怕事情闹大,给了封口费,不让他们到处传播,所以知道这事的人是少之又少,年七七甚至不敢肯定此事的真假。
赵缚白低头沉思,嘴里呢喃着:“怎么以前没事,好端端地就集体上吐下泻呢?”
“这我就不清楚了,河水治理得再好,也难免会有疏漏吧。”年七七说着端了酒要喝,想起这事,又默默放下了,看来以后还是用尘土封酒吧。
反正二人现在是没什么心思再吃东西了,干脆畅聊到底。
赵缚白用指关节敲打着桌面,问出一件事,“你可知也是七年前,河阴地界煤矿失陷一案?”
年七七点头:“略有耳闻。”
赵缚白端正坐姿,“说来听听。”
“听说那处煤矿并不在官府的公文登册记载之内,是有人徇私舞权,暗地里派人私自开采的,后来不知怎么就走漏了风声,皇帝钦派了大臣去查。为了不被查到,那些人连夜把煤矿封了,甚至为以绝后患,干脆炸了煤道,把所有的挖煤工人给一起埋在了土里。从外面看,是一点端疑都看不出,当时被派来的查这件事的钦差大臣不信此事是空穴来风,便派人开挖,挖了整整半个多月,才把掩埋的煤道挖通了,但是说来奇怪,里头没有尸首,这一百多煤矿工人竟凭空消失了……”
年七七说完,自己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赵缚白忍不住对她另眼相看,“没想到,你知道得还不少。”
“我是个生意人,免不得跟许多人打交道,多了解一些,知道什么不该碰,什么不该做,总归没有坏处。”
年七七想到什么,疑惑道:“可是这跟左通河干不干净有什么关系?”两人不是在聊左通河吗,怎么扯到煤矿上去了?
“你不觉得蹊跷吗?”赵缚白说,“一百多人凭空消失,就算是被野兽吃了也得留下几节骨头吧。”
“你的意思是?”年七七闻言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扭头望向月色下泛着波光的河面,宁静而悠远,倏然头皮发麻。
“难不成……”她缓缓开口, “他们,都在河里?”
“没错,七七娘子果然一点就通。”赵缚白如是评价。
年七七也懒得管他是真的在夸她,还是嘲讽她,急切道:“可是他们的尸体又怎么会从离河水如此遥远的山中跑到河里呢?而且还从遥远的河阴飘到了河阳?这么多尸首漂流过来,总会有浮出水面的,怎么又没人发现呢?”
“所以说到现在还没有查清楚啊。”赵缚白说,“实不相瞒,这失踪的一百多人里,有我的亲人,我之所以到河阳任职,便是为了调查此事。”
年七七闻言,一双明眸落在他身上,仔细地端详着他。
赵缚白被她看得有些发毛,难道自己这慌扯得不好。
没想到年七七略有歉疚地低下头,“对不起,提起你的伤心事了。”她一开始听说赵缚白无父无母时,心中还颇为高兴,若是两人成亲,她不需要面对婆媳问题,现在一想,觉得自己想法有些荒谬得不近人情了。
这时突然响起敲门声,“咚咚咚,咚咚咚…”
两人狐疑地对视一眼,她已经吩咐店小二不用打扰,怎么会有人敲门?
“请进。”良久,年七七高声应道。
门被推开,先是露出一截青衣,年七七不知为何突然有些紧张起来,一颗心高高提起,直到来人露出全貌,她的一颗心才放下来。
“陈掌柜,我不是吩咐了你们,不要打扰吗?”年七七有些不高兴地开了口,“惊扰我是小事,要是惊扰到我们的贵客赵通判赵大人,可怎么是好?”
陈掌柜连忙解释:“三娘子,是隔壁厢房的客人,付账时塞给我一锭银子,我还没来得及给他找钱,他就走了。”
“这事还不好处理吗?他若是发现自己多给了银子自会回来取,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陈掌柜跺跺脚,“哎呀,三娘子,若是只是这事儿,我自然不会来麻烦你了。”
年七七蹙着柳眉问他:“还有什么事?你倒是别卖关子了,快说啊。”
陈掌柜看了眼赵缚白,支支吾吾地不肯开口。
赵缚白眼神微凝,从陈掌柜的神态中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地意味,他迅速探头往窗外看了一眼,很快恢复神色,对着年七七调笑道:“原以为我与七七娘子说不上是至交,但怎么也算是可以说说话的朋友了,没想到啊没想到,原是赵某自作多情,既然我在这儿你们不好商量事情,那赵某就先行告退了。”说完起身离坐,迈了长腿就下了楼,大步朝门外走去。
“哎,你别走啊。”
年七七追出去,夜色里除了空无一人的街道,什么都没有。
真是个小气鬼,还死活不承认自己心胸狭隘。
见人已经走了,年七七回头对陈掌柜说:“究竟怎么回事,说吧。”
“三娘子,我想给那个客人找钱,那位客人急着走,我们拉扯的时候,我无意掀开了他的袖口,只见他的手腕上面刺着什么东西,花花绿绿的,我没看清,这位客人走后,我一直觉得不对劲,我细细想来,是因为他手腕上刺的图案。”
“手腕上刺了花花绿绿的东西又如何,怎么,不许男子爱花啊草的了?”年七七无所谓道。
“不是,三娘子,你忘了,我这人记性特别好,不仅经手过的账目过目不忘,识人更是一绝,那人走后,我后面仔细回想他手上刺的那个图案,越发觉得眼熟,想了好半天,什么花啊草的都不是,那明明是一个女子的衣裙,他手上刺的,是个女人!”
年七七眼眸微眯:“你是说,他在手上纹了一个女人的模样?而且你还认识这个女人?”
陈掌柜点点头,激动道:“没错,不过说起来,应该不是我认识这个女人,是三娘子你认识,我还是从三娘子你这里看过她的画像,才认出来的。”
“画像?”
“对啊,就是三娘子你经常画的那个女人嘛,很漂亮的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