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未时二刻,蒋岌薪与顾初最亲密的书童在街边某家面摊会合。两人相谈甚欢,兴趣相投,蒋岌薪风趣随和的言行,成功淡化了自己在对方心中,那被顾初预设好的不良形象,使那涉世未深的小伙觉得,这“假面怪人”,也没有少爷说得那么危险恐怖嘛。在说说笑笑间共同填饱了肚子,他们便御灵出发前往曲泽。
一个时辰后,这位天真的年轻人在一片熟悉的树林中醒来,恍惚坐起身,抬眼就见面前树干上用灵器潦草刻下的两排大字:“不劳远送。忘带钱了,盘缠算借的,来日归还”……他下意识摸向腰间原本系着荷包的地方……
因为怕后有追兵,蒋岌薪一路用身体能承受的最大极限御灵前进,直到刚刚临近凤梧县,他突然泄了气,进程便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慢。他不知自己到底是恐惧是排斥,还是两者兼而有之?但即使不愿回去的理由再怎么“充分”,也丝毫无法埋没他对彼处的思念,毕竟,那儿收藏着他过去几乎全部的快乐……
“也埋着最大的撕心裂肺……”他喃喃自语着,缓缓停下,失神地望着远处的山林,“阿境若见到我如今这鬼样儿,怕是都不敢认了吧?恒芜之精弃失殆尽,一身修为受邪力所持,竟已突破至人一重!”想到这,他凄苦地笑出了声,对着曲泽的山水,摘下了脸上苍白的面具,“无论内外,皆已半人半魔,谁不惧,谁不避!”
原本正在沉睡以滋养酝酿自身酖砒之气的虺虿,被那自嫌自弃的“美味力量”唤醒了。“嘶——这是哪儿啊?哟,不会是凤梧?”
蒋岌薪不理它,拼命压制那随着它的苏醒缠绕上肢体的缕缕黑焰。
“蒋先生,劝你当心呐~咱俩眼下可身处百丈高空,一个不小心,之后恐怕是谁也见不到了。”
“没工夫陪你聊天。”似借来了天边余晖的力量,蒋岌薪双手凝起橙红色的光斑,毫不留情地攻向自己。他从没敢用上这个方法,可这次,却不知哪来的勇气。随着脚下平棱锏猛地一震,虺虿的声、形瞬间消失在脑内的那片虚无中。他呕了一大口血,但目光所指始终固执地向着前方。逃避与眷恋在心头对立抗争,一如体内,他与虺虿的力量……
“对不住啊,炽天。”他向脚下陪伴自己多年、已诞生自主意识的灵器道了声歉。其实,也可能是在向自己道歉。
炽天轻促一颠,似在嗔怪,又似不耐烦的询问。
“好好好~我走走走!你还真当我是那等怯懦小人?”
过不多时,他随着夜幕降落至灵台山。驻足于半山腰牌楼前,蒋岌薪好像想开了,但是哪方面的“想开”呢?此刻觉着,是退堂鼓打得彻底坦然了,而下一秒,却又感觉是破罐破摔,准备好直视他们看见自己时复杂的反应了——究竟是哪种,他没法确定。
踌躇苦想之际,一对祖孙从他身旁经过,小女孩紧紧牵住爷爷的手,亲昵地说着话,听上去,应是刚在别镇看完一出精彩的戏剧。他鬼迷心窍般跟上了那两盏色彩鲜艳的花灯。
走过一小段路,一位妇人怀抱着个看去不满三岁的小孩,沿山阶走下,远远望见那一老一小,即略显焦虑地叮嘱他们等在原处。可祖孙俩并不服管,叛逆地置若罔闻,妇人看向脚下,谨慎中加快了步伐。
“娘,你看我挑的花灯!”小女孩迫不及待地炫耀自己手上的新物什,嘴上喊着娘,实际目标却是比她还兴奋的妹妹。
“别闹别闹。”妇人放下怀中一看见花灯便吱哇乱叫的小小孩,上前搀扶老人,“爹,怎么这么晚啊,吓到我了,唉,要不是这小的不肯大的又闹,我绝不会让你带她下山,就为了看一场戏——”
老人打断她的唠叨:“就算不是我小孙女非要黏你,我也要和我大孙女去看,你拦不住我。”
妇人疲惫地叹了口气,“行行行,你呀,就不服老吧,左右我说不过,就惯着你这乖孙女吧。”她一面与老人说着话,一面操心关顾着另一边的孩子。夹在老小之间,她的身心已许久未有过片刻清闲。
老人忽然像是想起什么,回头看向身后,接着对儿媳道:“月莲啊,你去问问那位小兄弟是否有事需要相助?”
目光再次落在后面不远处的那位怪人身上,妇人即为自己方才不以为意的草草一瞥感到了后悔,神态如临大敌,立马将两个孩子揽到身侧。
那畏惧而警戒的目光,在蒋岌薪看来,早成了这些年的家常便饭之一,他对此已丝毫无感。——但最近脑中的某些假设让他彻底明白了,自己不放在心上的,从来都不是那些嫌恶、厌弃的态度,而是那态度的来源。
他轻轻露出微笑,努力想让自己看上去“像个好人”,脚步异常轻缓地走上前,“几位莫怕,在下并无恶意。”
小女孩看着对方思索片刻,随后十分天真地说道:“他刚刚就站在山门前发呆,后来就跟着我和爷爷走了一路,这位阿公是不是也喜欢我的花灯?”
那两个字就像是一道惊雷,将蒋岌薪从原本自怨自艾的情绪中硬生生震了出来,“……小姑娘,我看上去已如此沧桑了吗……”
见此情形,即便是精神正处于紧绷状态的妇人,也忍俊不禁。
“这位公子,抱歉,许是我这孙女听我叫你小兄弟,又看你带着假面。”老人不好意思地笑笑,“我看你着实面生,应该不是本地的吧?”
“……我迷路了。”这句话完全没过脑子,却让蒋岌薪觉得,自己难得说出了心底最最真实的感受。
“这里是凤梧。”虽带着疑虑,妇人还是好心提醒。
“我晓得……”
“你都晓得自己在哪里,怎么还叫迷路呢?”小女孩严肃地指出他自相矛盾的地方,向前一步,“你是不是专门坑蒙拐骗的坏人?!”
妇人立马将她拉了回去,同时,蒋岌薪下意识将双手背在了身后——这也已经成了多年来的习惯,因为他清楚,自己在“当坏人”这件事上,做得是挺不错的——而就这一个小小的动作,让那做母亲的心放下了不少。
“那你是要做什么去?”老人继续“多管闲事”。
似出神几秒,蒋岌薪略显艰涩地道:“我、我要去元明医馆……”
“哦,去看病啊。”老人了然地点点头,“是这里?”他指了指脸。
蒋岌薪别过头,现出几分窘迫,仿佛想要逃避,却又无处可藏。他最终轻笑一声:“是,被火烧的。听说凤梧镇有一门派,医术精深,善治各科病症,故慕名而来。”
听完,妇人冲他不失礼貌地一笑,旋即拖着身旁老小背过身去,“爹,你管这事干嘛呀,你想想,游岳先生他们一向忌张扬炫耀,对门中弟子管教甚严,对众多病人也是千叮万嘱,不可将他们的名声传至外地,如此竟还有人‘慕名而来’,你不觉蹊跷?再加上最近的事……”
“有人自外地慕名而来,虽然难得,可也不是不可能嘛。“老人感到为难,既明白儿媳说的在理,又着实想帮帮那位可怜的小伙子,“那你说该怎么办?”
“也按两位老先生说的,路上碰见外乡人,统统视而不见。”
“可我看他不像居心不良之人,不跟镇上那些似的,整天东看西看,一看就图谋不轨!”
“爹——”妇人用上了类似恳求的语气,“你看人准,也总有看差眼的时候,孩子她爹不在家,这老老小小,我可不敢冒这个险。”
对话中,妇人不时警惕地回头看,说完这句再次瞥向身后,却见那人已经离开,只远远留下了一个落寞的背影……
“他走那么快,是不是做贼心虚?”小女孩嘟嘴皱眉,一副想要认真探究的样子。
“走了走了,闲得你,牵好妹妹,回家!”妇人一手搀着公公,一手牵着孩子,急匆匆地赶往家的方向……
等走出一段颇具自知之明的“安全距离”,蒋岌薪忍不住回过头,那四人已不见踪影。这明明完全在情理之中的事,却似乘着恰好吹来的一阵寒风,将他的身心凉了个透彻。“……蒋岌薪,你到底在期盼什么?这境况,怕是师父来了,也认不得你!”
他唤出炽天,借其散发出的光照亮脚下的路,没出息地沿着来时的方向走去。
明白主人心中困苦,炽天忽然转半圈,用锏柄敲了下他的脑袋。
“哎哟!诶——反了你!”蒋岌薪并未受到丝毫□□伤害,却是被吓得不轻。
炽天又转了半圈,锏尖直指他身后。
他无力地舒了口气,阖上眼,“酝酿”片刻,猛地露出决绝的表情,御灵起飞,彻底踏上了返程路——十几秒后,又带着幽怨与不忿倒了回来。“就这么回去,那视小姐如命的陆姑娘,和将陆姑娘放在心尖上的顾公子,不都得杀了我……”
元明医馆门前,蒋岌薪无言伫立,心中五味杂陈,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
夜色笼罩下,街巷行人寥寥,原本监视着医馆的,也仅留下几位值守,他们神思懈怠,只当那突然带着强大气场出现的人,是宗门新派来的。
回过神,灵光乍现,蒋岌薪嘴角浮起邪魅一笑,转身友好地看向街角,随后闲庭信步地朝他们走去。
“各位师兄弟,这几天辛苦了。”字句出口,他心里难免发慌,因为这句问候完全基于猜测,可谓带有赌博的性质。
对面几位愣了一下,随后站起身,轻轻向他颔首。“不辛苦,都为了宗门。呃,这位兄长是哪位师尊座下弟子,我怎么没见过你?”
得到如此回应,蒋岌薪松了半口气。对于那怀疑的眼光,他泰然自若,十分自然地答道:“凌师尊座下。谁都晓得这位二师尊不喜热闹,每到宗门例行会谈时才会现身,平时我们也只跟着他在自家那座山头深居简出,师兄没见过我,很正常。”他歪头耸肩,声色像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而背在身后的手,却是快被自己掐出指甲印了。
听见他这对二师尊一派日常作风的精准描述,对面基本卸下了防备。“呵,我就说嘛,二师尊虽然嘴上阻拦,但最终还是顺着大师尊。对了,还没问这位……师兄的姓名呢。”
“不敢当不敢当,我只是修为虚高,按辈分还是你们师弟。至于贱名,呃呵,不敢污了几位视听。”蒋岌薪尬笑着拖延时间,思维飞速运转,“……我叫,于烧火。”
问话的皱起眉,旁边一位插话道:“尤师兄,我好像听过这名,我还以为是个女子呢。”
“没办法,命贱,家里老头就给安了这么个名儿。”蒋岌薪松展双臂,忽然换上十分热情亲近的态度:“好啦好啦,这么晚了,各位还没用膳吧~我到此之前先在附近转了一圈,发现个不错的小摊,走,我请你们。”他自来熟地对那几人勾肩搭背,兴奋得仿佛“他乡遇故知”。
被称作尤师兄的那人推开他的手,洁癖地掸了掸衣袖,“我们还得在这看着。”
“哎哟,师兄说笑,我哪敢耽误宗门正事?接替的人一会儿就来啦。”蒋岌薪轻松欢快地说完,突然凑近前,降低音量:“你也晓得,凌师尊明面上是不支持叶师尊此番行事的,待会两拨人若碰面,岂不尴尬?实话跟你说了吧,我先行一步,就是为免凌师尊脸上过不去。”
“这有什么?况且人都派来了,他还忌讳什么呀——”
不让这话说完,蒋岌薪抬起胳膊一把搂过(勒住)他的脖子,“哎呀走啦走啦,就当帮个忙,算我欠你们的人情~”
在有着二十多年好口碑的面食摊,请几人吃饱喝足后,蒋岌薪还不忘让他们“打包带些回去”。
“唉,烧火师弟,你太客气了,请了一桌好菜,还另买这么多给我们带回馆舍。”
“小事小事,都是同门,总不能厚此薄彼啊。快带去让其他师兄们尝尝,我得回去一起盯着医馆的动静了。”
“破费破费。那么就此告辞,有劳有劳。”
“诶~只要宗门内各派相处融睦,我们这小弟子累点算啥。告辞。”
“……呵,蠢货。”目送那几人御灵远去,蒋岌薪发狠般低声轻嗤。他带着脸上难以克制的邪恶笑意,转身看向店家,“确保每盘菜每个馒头烧饼都下足了料?”
店家猛一激灵,忙不迭从袖中摸出两个黑色陶瓶,恭恭敬敬放在了他摊开的手心上,“都按老爷之前吩咐,保管‘不咸不淡’。”
蒋岌薪脸上笑容瞬间垮塌,愤愤地收回瓶子,一脸不满,“遇事挺机灵,可惜眼神儿不太好。我有那么老?”
“不不不,没有没有,是小的不懂事、不懂事了,公子恕罪!”
“嫉老如仇”的公子轻哼一声,似有万千感慨般摇摇头:“年轻人,还是得多学习,你的手艺不错,可最多只有令尊当年的七成功力。”
一语未了,店家惊奇又可谓惊恐地瞪大眼睛,想认真看看面前那人,却又怕冒犯,引祸上身,“你——”
蒋岌薪警诫式地抬手指了指对方的鼻头,打断他,“方才的事儿,别对任何人说。”
“是是是,小的定会守口如瓶!”
“这就对了。”蒋岌薪露出欣慰的笑,将一个鼓鼓囊囊的钱袋扔在了柜台上,“告辞,后会无期~”
……
再三确定那人真正离开后,店家终于撑不住,整个人瘫软在椅子上,“哎哟,我的老天爷王母娘娘,这是让我造了什么孽呀——”
同时,他的妻子从后厨走出,“孩他爹,你好好想想,可认得那人?”
“没见过啊!”
“等回家能不能问问爹?”
“不行,看他就不是一般人,万一再回来……”
“唉,他先前来找你,你就该在他走后赶紧就近去求助张里正!”
“找里正没准更麻烦,何况当时吓得慌了,且也怀着侥幸,他说他‘过一会应该会带来几个人,到时就给上加了料的菜’……”店家着重强调了“应该”二字,“我哪敢太当真啊?”
妻子担忧地看向那可谓“飞来横祸”般的钱袋,“……这怎么办?”
店家不假思索:“捐去佛堂,向佛祖请罪,求佛祖消灾。”
医馆门前,蒋岌薪苦思冥想:究竟怎样才能和李慕儿单独见上一面?仅此一个问题,就已几乎耗上了他全部心神,而至于目标人物到底在不在这里,他从没怀疑过。“啧,不好办啊……”
忽听几声梆子响,他恍然回神,想起了当前的处境。他随即收起炽天,有意避着那两盏渐行渐近的灯火,转身离开。
两位更夫配合着边走边敲,并未看见什么行迹可疑之人,只顾用粗浑的嗓音喊着:“戌时落更,阳敛物静,安身收心——”
漫无目的地走着,蒋岌薪最终弯进了一条小巷。在连野猫之类都很少光顾的一个清净的角落坐定,他总算能够心无旁骛地思考,接下来该做什么。“她总得出门吧,在街上我就有机会了!……但也不可能天天遛街啊,万一就被我碰上她不出门的时候呢?”
正略为烦躁地自言自语,只听一阵异常突兀的咕噜声,自腹部直传到了他的耳内。“……唉,‘腹中雷鸣’啊,”他从随身携带的小包袱中拿出“翟檠牌干粮”,语气带几分揶揄,“给自己开点馒头治治~”
他用自己火属性的灵力加热手中的食物,炽天悬浮在其身侧,聊作一盏灯,照亮了这孤寂夜色中无人问津的角落。
周身围绕的橙红萤光本该温暖清澈,如今却掺杂进了丝丝缕缕的阴浊黑雾,透着几分凄惶,掩映其中面庞晦黯难明,使那“火焰”看上去并非用于驱寒,而是在求**……
对于自己此刻的颓样,他有着有过之而无不及的“自知之明”,双眼不时朝巷子口张望,满是畏缩与防备,整个人莫名像只已被逼至绝境,却仍不肯接受现实放下自尊的困兽。
“哼,当初我自己毅然决然要走,如今却这样灰头土脸的回来,多没面子啊!而且那家伙当时连一声挽留都没有,想必还巴不得我走呢,如今不知还认不认得我哟!”他一口接一口啃着干硬的馒头,口齿愈发不清,仿佛已丧失知觉,“……还认不认我……”
似无意识地嘟哝着,终于,他噎着了,纷杂的思绪戛然而止。一阵呛咳过后,泪水不争气地从眼眶中溢了出来,“翟叔!馒头是你做得最失败的东西了——”像是经受天大的委屈般,仰天喊出这句吐槽,他终于向那,一回到凤梧就缠绕在自己心头的无名力量妥协,哭出了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