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燕直起身,但双手拱合的姿势却丝毫未变。“这世道,女子仿佛合该侍亲相夫教子,有才便无德,那些人,生怕女子有了自己的学识远见,就不再受他们驱遣……我本以为,天命如此,毋庸置否。直到你让我明白,同样生而为人,女子当然也有权听从自己本心!自你教我识字读书,甚至研习医理,我才感到日子有所着落,有所期盼。若真是居心不良,径自动手岂不方便,何必自讨麻烦,让‘附属之物’拥有智识?”
“嘁,”蒋岌薪搐了下鼻子,哼笑一声,将目光瞥向别处,“我可没你说的那么好~你看我是谁都教的吗?我又不是圣人。只是当初发现你爱读医书且还读得懂,我临时起意,想借此遂了自己好为人师的愿望。……况我也是拿你当妹妹,发觉你有想学的那份心,却视若无睹,我良心也过不去呀。总之,多数出自私心,所以该我感谢你还差不多呢。”
看着他们这场“对手戏”,尔尔出神地含着汤匙,发出一句含糊不清的感慨:“果然谁都说不过宁熠哥哥,我背都背不来他是怎么把话说成他要感谢小燕姐的……”
小燕放下手,叹了口气,“当年爹娘之所以由着我跟你学习,是因为他们只当这是闹着玩的。如今应允我和筠儿一起入学,却只为掌握一件能牵制我的事儿,好让我乖乖做个他们心中贤良淑德的女子。想来也是可笑,我因读书而生了‘逆反之心’,他们逼我顺从的手段……呵,也是读书。”说着,她眼中透出几分无法掩饰的怨恨。
筠儿担忧地扯了扯她的衣袖:“姐姐不怕!以后爹娘如果不让你去学堂,那我也不去了,在家陪你,不会让你一个人的。”
听见弟弟这信誓旦旦的天真陈词,小燕终于是绷不住了,眼泪一淌,可将许久未见她情绪失控的伙伴们吓得够呛。她抑制着啜泣,继续说道:“宁熠哥,抱歉负了你的厚望,也终究负了我自己。可爹娘这趟‘敬酒’,我必须接下。”
蒋岌薪点了点头,神情复杂,“明白,否则日后的‘罚酒’,可没这么仁慈了。你说他们只当我这是闹着玩儿,这话可说的太好听了,以为我不晓得,这些年来,多数街坊能给我个好脸,其实都是看在吴先生和翟叔的面子上?——我是无妨,他们一点都伤不了我,但是你,以后要有什么委屈,可别自己憋着,伤心又伤身。”
小燕最后向他轻轻颔首,便拉着弟弟仿佛紧急撤退般离开了小院。绫馨等人随即告别,纷纷跟了上去。
应是看姐姐依旧情绪不高,筠儿不分青红皂白,献上了在他小小心灵中最高级别的安慰:“姐姐,不管谁欺负你,我都会保护你的!”说着,四肢胡乱比划一通,向她高调展示自己的身手,“不要不高兴,姐姐笑起来最好看啦!”
小燕刚扬起嘴角,眼泪便彻底决了堤。别说她了,一旁的绫馨见到这“动心伤神”的场景,也承受不住,扁起了嘴:“我弟要有他的一半,干啥我都情愿了……”
听那欲哭不哭的嘟哝,尔尔带着极其复杂的情感瞟了她一眼,“有时真的不知懂得太多是不是好事,才识涨了,所追求的东西也更高了。”
竹竿用手肘猛地撞他一下,使了个眼色,尔尔立马会意,并点头表示自己不会再说话。
不远处,翟檠迎面走来,孩子们就此有了转换情绪的“跳板”。绫馨冲他挥手,提高音调:“翟伯!”
“诶——”翟檠亲切回应。
至面前,筠儿打量他一眼,即皱眉质问道:“伯伯你怎么空着手啊?”
因多年来的彼此间堪比亲人的了解,翟檠十分贴心地,直接无视了孩子们所有的异样。“哦哦!哎哟你看我着记性!”就像是突然想起自己耽误了什么天大的事,翟檠悔恨地使劲拍了下大腿,“百合鸭还在锅里呢,突然有事要和你们宁熠哥说,我就忘了!哎,还在厨房锅里,凉了要热一下啊,你们去吧,医馆门我没锁。”
以拉着姐姐的筠儿为首,一群人毫不客气,径朝医馆进发。
翟檠笑笑,追上一句:“这次我还放了几颗山楂,桂花蜜要不够,你们临时加——在窗边的架上!唉,蹽得这么快……”
孩子们前脚刚走,秋绛便难以忍受似的收拾起那工作台上的一片狼藉。蒋岌薪则坐回了角落的板凳上,看着她的动作,像是在研究什么无法理解的事物,“你就不能让自己歇会儿吗?一下不管,它们还能跑咯?”
“我就这毛病,看着一点脏乱就浑身难受。我觉着人要是连自己待的地儿都不在意,对生活态度颓靡,可能也终会把自己辜负。”秋绛看也不看他,漫不经心地回答,只盯着手上的活,表演杂技般将锅碗勺筷稳稳叠放在一起,而后端着往厨房走去。
应是觉到心里不平衡(反向的),蒋岌薪起身上前,把工作台“拆解”,将两块木板再擦了一遍,立在大门两侧,几张高脚凳则被一字“摆放”到了墙边。干活的过程中,他嘴里嘟嘟囔囔,自顾自对秋绛刚刚说的话表示不以为然:“不就是日常犯懒嘛,咋就能‘观态度’了?不爱收拾就是颓靡不振啦?那如果人家是干大事的,所以没心思管这些琐碎小节呢——”
他正百无聊赖地用扫帚“拖”着地,在院里兜圈子,就见一人忽然出现,脸上挂在些许焦虑,“翟叔,他们都走了……你鸭呢?”
“唉咻,少不了他们吃的。”翟檠摆摆手,草草回答一句。紧接着上前说起正事:“方才有个衣着精致的公子,来医馆向我打听李大小姐和秋绛的消息,听他的话,好像认定这事儿定与医馆有牵扯。他说他姓顾,叫顾初……诶,我咋觉着这名有些耳熟呢?”
“哦?”蒋岌薪挑眉,露出玩味的笑,仿佛听说一件极有意思的事,“然后呢?”
“我当然一口咬定我啥也不晓得啊,说医馆只是卖药、看病,其他杂七杂八的事儿不会管也不想管啊。也许为了试我,听这样说,他就让我诊脉,我说公子六脉平和,贵体并无不妥,若想养生防病,那我给你抓几贴甘淡温润的茶饮方——”
听到这,蒋岌薪突然笑了出来,那神态,没有丝毫礼貌和尊敬可言,“还得是翟叔啊,要是平常人,定巴不得让那人赶紧走了,你倒好,怎么都不忘了做生意。”
翟檠照他肩头打了一巴掌,“医馆撑到如今容易吗——咳咳,正经点!看你这样,是晓得那人是谁?”
“你先说,那茶饮方他买了没有?”
“哎呀没有没有!我说他康健得很,他就道谢告辞了。”翟檠极不耐烦地说完,看着他的眼神却从急切和嫌弃变成了无可奈何,“……我会这样唯利是图,能抠一点是一点,还不被你给‘磨练’的!”
蒋岌薪直接忽略了他后面那句。“嗯,那人的大名你为啥耳熟呢,因为他是期和县县仓当职仓长顾守安家的三公子,以前在乡学里也是出了名的,无论文试武试,次次不离榜首,而后拜入玉衡榭门中。”
“哦哦,我想起来了!怪不得一看就不是寻常人家,衣着虽不算华贵,但也不是便宜东西,且一丝不苟,整个人举止气度也非同一般。”
这下,轮到蒋岌薪烦了,“您可夸完了?那该想想自己了,得罪此等人物,恐怕用不了几天,期和所有粮店就都认得您了,再将您家那几畦薄田给征收了,到时候,怕是有钱也可能被饿死。”
翟檠翻了个白眼,正想骂他夸大其词危言耸听辱蔑官员,却听门外传来一阵似带着赞叹的笑:“哈哈,这位兄台真可谓才思泉涌,家父要是听见你这笑话,许是该笑得合不拢嘴了~”
厨房里,秋绛早已停下了手上的杂务,注意力都集中在外头两人的对话上,此刻猛然听见那熟悉的声音,不知为何,整个人顿时僵成了一尊雕塑,甚至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翟檠被吓了一跳,蒋岌薪脸上却浮现出得逞似的微笑,仿佛已等候多时。他迎了上去,向来者行礼:“顾公子,久仰久仰!某有失迎接,还请海涵。不知足下亲临茅舍,有何贵干?”
对上眼前那位带着四分之一面具的怪人,顾初未免惊诧,但只愣了几秒,即恢复常时彬彬有礼的文儒姿态,从容回礼:“先生言重,真正失礼的,是鄙人。因事关心中重要之人,在下未敢轻信任何言辞,因此并未真的离开,而是躲在医馆附近,之后便一路跟随这位伯伯至此。在下此举不揣冒昧,荒唐乖诞,实由无可奈何,乞请二位恕罪。”
顾初心里迫切地想要得到有用的答复,然而蒋岌薪却莫名其妙、若无其事地转过身,目光路过厨房,最终向翟檠使了个眼色。回过头来,他又拱起手:“差点忘了,我们俩,还没真正‘见过’呢。季天星,小字宁熠,见过顾公子。”
顾初心中难免厌烦,但脸上温文儒雅的笑容却是纹丝未动,“顾初顾若愚,幸会季先生。久仰,您在期和,才可谓声名远扬啊,师出名医吴元辉,医术高妙,只是……能不能有幸得您诊治,据说是看您高不高兴?”
蒋岌薪仿佛一点没听出他的话外之音,傻傻地露出“不敢当”的表情,摆了摆手,“说我是他的弟子,真是毁了吴先生一世英名,我不识好歹,并未拜他为师,只是宅心仁厚的他,收留了我这个无家可归的小人。”像是叙述完一件无足挂齿的小事,他云淡风轻地笑笑,做了个请的手势,“顾公子,正事,请坐着说吧。”
翟檠已经将房间内简便的小圆桌摆在了院子中央,旁边围着三张凳子。
见翟檠并不落座,只是垂手站在一边,顾初随口似的问道:“季先生还有别的客人?”
蒋岌薪叵测的一笑,“人生如戏,该上场的角儿终会出场,顾公子莫急。不如先说说,你是怎样‘看上’我们医馆的?”
“季先生耳目灵通,应该听说了那位赵虎赵员外要纳李府嫡女李慕儿为妾的事?”
“哦呦,一天天连生意都不想做的颓靡之人,闭目塞听还差不多,这事闹得沸沸扬扬,想不听说都难。话说真像传闻的那样,是姜夫人因宁安侯李将军领皇命前往都城,不在期和,欲趁机除去李大小姐这根肉中刺吗?可真要是这样,就不怕李将军回来,径要了他们的命?”
顾初摇摇头,“姜夫人远不是那等粗浅愚蠢之人,如此行事,最多只是‘示威’,我揣测,或许是什么事情触犯了她,一怒之下想给谁一个告诫。却不想李大小姐竟有那般魄力与本事,主仆二人至今杳无音信。”
“看得出顾公子对其很是上心呐,最近李府巡查略放宽了些,您马上就寻到这儿来了~”
顾初神态坦荡,脸上始终是那人畜无害的微笑,“我悄悄让我的人沿街访问,得到消息,李慕儿当天来过普济医馆,甚至还和季先生说过话,而后去了市集,便失了踪迹。其贴身侍女秋绛,为护主被抓了回去,不知遭受何种私刑,被扔在了哪条巷尾……”
说到这,他的目光忽然有些闪躲,现出几分怅然,似心疼似担忧,不过几秒,又恢复了原态,“也听说有人看见她被救走,救人者,带着假面——看来季先生那天,心情不错?”
蒋岌薪煞有介事地想了想,接着“恍然大悟”:“哦,早说嘛,你说的是陆姑娘呗?是,我那天恰巧碰见,心生不忍,顺手救了。”
“真的是她!”顾初随即无心什么形象管理,惊喜过后,声色间是掺杂些许畏缩的担忧,“那……她还好吗?听人说她伤得很重,倒在巷子里,鲜血淋漓,奄奄一息,我都不敢相信是她。她现如今在哪儿,怎么样了?”
见他这般急切的样子,蒋岌薪有些奇怪,但并未太在意。“她好着呢,但似乎是不太想见你。”
看着那位怪人吊儿郎当的笑,顾初狐疑不定,只好循其目光,转身看向厨房。
从门帘的缝隙中看见自己已成“焦点”,秋绛无奈,掀帘而出,“承蒙顾公子挂念,奴婢已无大碍。”
“秋绛!”顾初猛地起身向她奔了过去,情绪可谓已完全失控,悲喜交织,“我应该早点来找你的……你没事就好。你是怎么到这儿的?你家小姐呢?真是他救的你?”
“顾公子自重!”秋绛垂下头,神态羞窘,像挣脱什么危险事物般将自己的手从他的掌心里抽了出来。“……是,这一个月来,都是季先生在为我疗伤,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若非他当初及时护住我的心脉,顾公子眼下怕是见不到我了。至于小姐……说来话长。”
顾初稍稍回神,看向她身上的围裙,“那么你如今这是?”不知想到什么,他的神情突然变得凝重,将秋绛挡在身后,面朝蒋岌薪,运起了灵力,“众人都说这厮性情乖戾,平常行事阴险叵测,听说你们失踪或与他有干系,我心中便惴惴不安。没事,我在这儿了,定会把你救出去!”银白色的光斑凝结为线,经纬交织,合成一副半透明的棋盘,其上黑白子战况胶着,透着不小的杀气。
歪撑着头静观良久,蒋岌薪脸上挂着匪夷所思却又耐人寻味的笑,“哟,真是情节跌宕啊,上一秒我还是有大恩大德的医者呢,这下就变成图谋不轨的登徒子了?怎么,顾公子这是要和季某对弈?”
或因着心中至今并未完全消散的疑虑,秋绛劝阻的力度对此刻的顾初简直聊胜于无。而翟檠则遵照蒋岌薪的示意,退到了一旁,“明哲保身”。
蒋岌薪看了看秋绛,似感到有些意外,可随后,却释然般一笑:“陆姑娘,试试运真。”
“啊?”秋绛一愣,无意识地扯了下顾初的衣袖。
“我让你试着调动真气,万一可以了,你不仅能跟他合力揍我,还能如愿前往曲泽,去找你家小姐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