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二刻,那与各式各样的人打交道的“苦差”总算告一段落,李慕儿活动着自己僵硬的肩颈,长长舒了口气:“为医者可太难了,什么样的病、人都碰得到,我光在旁看着就感觉累……”
君澄境扫了她一眼,“你可不光在旁看着。”
艺心似因此想起什么,突然凑到她身边,脸上露出几分好奇的神色,“对呀对呀,慕儿姐,特别是小宝那娘俩,至此我都还没想清楚,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所以,你到底是不是……我是说,你和我想的那些‘大小姐’,完全不一样。”
李慕儿看看她,又看看君澄境,“干嘛,不会还以为我是假冒的不成?我就是想让你们把我当普通人看待嘛,为何偏偏紧想着我的来历呢。”
“怎么你好像很想摆脱你原本的身份?”君澄境投来似想要一探究竟的眼神。
“言重了,何谓‘想摆脱’?只是觉得人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又何必在中间这段搞什么特殊呢?”李慕儿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大步跨出医馆后门,径奔院中那正将菜肴从厨房转送至饭厅的几人,“好香啊,翠墨,果然每次你主厨,都能出一种闻所未闻的新味道~”
“嗯,又到了美好的用餐时间了~”伊依用心满意足的口吻起头,说完,音调猛地一沉,“可是主人,你此刻这如释重负的心情好像来得太早了些,你现在只是结束了上半场,下午还有呢。”
“唉,医生这职业,简直可以治疗社恐……”
“即使治,那也是以毒攻毒,不严重的可能行,真正严重的,那搞不好可会背道而驰。再说,我觉得你那是假的社恐。”
听它第无数次换上了那在认真思考时专用的“语气”,李慕儿无奈却又有些想笑。“我这个吧,不真不假,应该叫‘间歇性社恐’。”
“嗯……间歇性社恐,”伊依一字一顿,仿佛在细细品读这几个字,“这可以是人格心理方面的一个全新副题。”
……
期和,宁熠的小院里,在小燕和绫馨的搀扶下,已“被迫”卧床半个月的秋绛终于如愿,与温暖的阳光重逢。
可没走一会儿,甚至连步子都没完全舒展,她的呼吸就已逐渐加快,变得粗浅,见此,小燕不禁担忧:“秋姐姐,你可记得量力而行啊,虽然宁熠哥哥是说你可以起来动换动换了,且有助于气血流通,但还是要循序渐进的。”
秋绛笑笑,似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却依旧咬牙拖着沉重的脚步,继续向前走,“谢谢你们。可我真得快点好起来,去找慕儿……”
“秋姐姐,你既选择相信宁熠哥哥,就该放下心来,那‘木耳’姐姐定是安全的。你担忧这担忧那的,心怀不开,最糟践身子了,如果给你治病的是我,见这个样子,我还真不乐意——”话没说完,绫馨突然对上了小燕嗔怪的目光,“呃,我也不乐意你这样。”
话音未落,已开始尴尬的气氛就被一阵十分轻柔的叩门声给阻断了。绫馨瞬间露出惊喜的表情:“这准是宁熠哥哥,我去开门!”这句话也是提醒,待小燕调整好动作,确定扶稳了,她才松开秋绛的胳膊。
院门被“轰”的推开,外面的人像是对待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抬手就接住了这可谓来势凶猛的一击。“哎哟喂说了几万遍!这门比我的老腰还脆弱,你们能不能对它好点儿啦?”嘴里“骂骂咧咧”地说着,宁熠大摇大摆进入院中,并不见丝毫“注意形象,尊重他人”的觉悟。“哟,秋绛姑娘,看来伤势好转不少啊,溜达多久啦?”
秋绛并无多余的力气用于礼貌应和,只回以微微一笑。见她还是没有要停下休息的意思,绫馨无奈地回到原位帮忙搀扶,“哥,你这两个字用的可真轻巧,姐姐这样,分明是一步步往前挪的,用了这许多时,才‘溜达’完半圈呢。”
宁熠耸耸肩,漫不经心道:“哦?那可能是在我这寒酸促狭的院儿里,人都舒展不开吧。”他拿了张板凳,坐在靠近院门的地方。“身带重伤却还能强迫自己走这么许久,秋绛姑娘的意志真是大出我所料。不过小心,别让刚复生的气血又伤了。”
小燕顺势附议:“秋姐姐,休息会儿吧,欲速则不达啊。”
至此,凌馨隐忍许久的几分烦躁终于流露在了脸上,“可不,而且我们都有些累了,你的耗损还了得?”
秋绛终于妥协,由她们扶自己坐在了藤椅上。身心刚刚歇下,她无意间抬眼,却见自己恰好就正对着不远处那坐在板凳上的人。
一瞬无比尴尬的对视后,宁熠起身,走到她面前,干笑道:“突然想起在下还没对姑娘有过正经的问候呢,呃……姑娘精神可好?”他是没想到啊,自己最后竟能憋出这么一个毫无意义的问题。
秋绛端坐着轻轻颔首,“季先生救命之恩,小女今后定当涌泉相报。但眼下实是惦念我家大小姐,以致神思不安,还是希望先生,能带我去找她……”她欲言又止,想说的话终因面前那人的一声哼笑而彻底中断。
沉默片刻,宁熠摇了摇头:“姑娘,短短半个月,你已‘求’过我很多遍了,”他长长舒了口气,“我也再说一遍,那地方我去不得。故地故人,重归重逢,并不定都是好的。”
“……那可否,先给我用些丹药之类?”秋绛语气低弱,眼中却透上了几分决绝,似是下定了莫大的决心,才得以说出这句话。
类似的局面在他们之间已是上演过许多遍,宁熠的反应一如既往,可这次的笑,却史无前例地带上了几分喟叹,“呵,这也亏你问的出来?可不可以你不该问我啊,得问你的身体。道家炼丹之说害人之深,着实一言难尽,丹内所用几乎都是些破气破血,损耗真元的毒药,吃了,的确能使人早日‘登仙’。”
“有多少人是清楚其中利害的,但仍为了那一时神效,不惜折寿,我不例外。”秋绛抬头看向他,神情愈发坚毅。
两人之间的气压在逐渐降低。宁熠正打算开口嘲讽,却听得有人喊:“燕儿,差不多了哈!去带你吃饱喝足有劲儿没处使的弟弟上街逛逛!娘要到田里看看。”
那恐怖的大嗓门甫一响起,宁熠就像是挨了当头一棒,慌忙用手势示意小燕赶紧出去。
秋绛似提醒道:“绫馨,那你也回家去吧,两个一起走,爹娘才放心。”
绫馨其实巴不得早点回家将那该死的针线活做完,但还是犹疑地看了看这对难得看法方向一致的“医患”,“单单你俩在一块儿?行啊?”
借着面具的“掩护”,宁熠瞟了秋绛一眼。他耸耸肩:“连她都这么说了,我还有甚妨碍?而且再说几句话,我也该回去了。”
“好,你们说的哈,那我也走了!”仿佛只是为了使这理由变得更加充分和完整,好让自己真正心安理得地离开,一见秋绛点头附和了宁熠的话,绫馨便撒开脚步,去跟上了那认命般走出门外,从母亲手中接过弟弟的小燕。
剩下的两人随之陷入一片死寂。看着那人脸上十分“别致”的空白面具,秋绛逐渐显露出了似想要寻根究底的神情。
自以为“脸皮百尺厚”的宁熠,都被她盯得莫名有些心虚,不耐烦道:“想说啥就赶紧说。除了你家大小姐的事儿啊!”
“……听说你的脸,是幼时被火烧伤的?”
“嗯,是啊。哎哟,你听谁那多嘴呢,”宁熠不以为意地挠了挠头,一边说,一边去房间檐下拖来了那张能让他坐着与秋绛平视的高脚凳,“陈年旧事,不值一提啦,就是家里两只牲畜遭瘟发疯,闯出笼圈,不知打翻了烛台还是什么的,那时正好没人在家,后来我不自量力地想去救火,最终是捡回了一条命哟,但却白赔了脸~”
这被他用心不在焉的语气讲出来的“无聊故事”,在秋绛眼里,则似因刻意隐瞒而漏洞百出,“没人在家,那为何会点上灯火?你去救,那你爹娘呢?你那时,又是几岁?”
“秋绛姑娘,”听着她这一连串的质问,空白面具之下,宁熠的脸忽然一沉,且就此透上了几分哀怨,但语气却仍是轻巧得像在谈论一件无关痛痒、权当消遣的事,“不是谁都有父母,更不是谁的父母都举案齐眉,爱子孝亲呐~我啊,从小孤家寡人一个,有幸学到点医术,能混口饭吃。如今这样倒还更好了,七情都不形于色,我看得清别人,别人却看不穿我。”
秋绛用眼神表达出了几分歉意,但仿佛就是走个过场,至于‘自己该不该再问下去’这个问题,她其实并未有丝毫犹豫。“那你的医术,是和吴先生学的吗?”
宁熠摇头:“在曲泽学的。”
“那你是哪里人?吴先生又是你的谁?还有——”
“停停停!”宁熠抬手阻断,似求饶道,“秋姑娘,乡音难改啊,听我这声腔,你说我是哪儿人啊,正正期和的啊!要不把我家家谱拿来请您过目?至于……”
一想到接下来将要提及的这位故人,他便卸去了原本玩世不恭的态度,语气变得轻缓,甚至带上了敬重,“至于吴先生,他确是个大善人,当初见我可怜,就在医馆给我空出了一间房,后来,又为我买下了这个小院,说等着我以后将其变成一个真正的‘家’……但未经选择的善,就可谓糊涂了,他给我那么多,将毕生心血都交到了我手上,可如今你看呢?”
秋绛没有说话,只想看看他那字句间突然添上的几分自讽与感慨,究竟是真是假。
一番话说完,宁熠似回过神来,又“找回”了那像是与“正经”一词有仇的自己:“哦,不好意思啊,失态,失态。呃……所以秋姑娘,你还有什么要问的?”
那曾被秋绛否决过多次的怀疑此刻又浮上了她的心头——这人的神志,是否有些失常(至少是有时……)?
“既然秋姑娘不说话,那我可就当你问完咯。行啊,把我的‘伤’问完了,就算礼尚往来,也让我问问你的伤吧。”宁熠抬手一指她脖子上那道才将愈合的伤口,“我早就想问,这是你自己割的吧?所以他们都对你做了什么?”
秋绛一顿,原本无悲无喜的神情忽然添上了几分恨意,“是。那些畜生,奉命将我乱棍打死,找个远点的地方扔了,呵,要真的照做了,倒也好了,可他们特意留了我半条命,待出了姜浣心的眼界,就准备对我行禽兽之举,情急之下,我夺了一人腰间佩刀,他们见我不要命,自觉无趣,就走了。”
“哎呀,”宁熠摇头感叹,语气显得异常“敷衍”,“那幸亏那刀也许就是配好看的,不然你这命,可是真没了。啧啧,何必呢,这什么呀,就比命重要?”
秋绛垂头,用手轻轻掩住了那道不深不浅的伤痕,眼中透出无尽的悲哀,“天命如此,女子清白,就是比命重要。”
宁熠讥冷一笑,抬头望天,“是啊,对女子而言,太多东西比命重要啦~父母、丈夫、孩子、清白,等等等等,却并非因为啥‘天命’,而是这世道作祟,高言人命关天,实则却让多少人命卑如草芥。诶,我就想不明白了,你这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李府的人也不会想到你还活着,你何不趁此机会脱身,去好好为自己而活,反而还这么惦记着主子的生死呢?”
“……你不懂,先夫人曾经救过我们一家的性命,我在她的坟前起过誓,会不顾一切护慕儿周全。”
“哼?”宁熠歪头,哼出的音调充满疑惑,接着,便是一阵荒唐的大笑,“哈哈哈哈哈——对对对,我不懂,因为我就没被人救过。”他摊手耸肩,“却倒是自救过无数次,唉,所以我最该感恩的人,有生以来便是自己,可远没有秋姑娘你那么高尚啊~”
停顿须臾,秋绛抬眼看向他,神情恢复了常时的平淡,“季先生,我实姓陆,‘秋绛’,是先夫人为我起的。”
“哦,好的陆姑娘。”宁熠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聊得够久,我俩可谓更加熟悉了?我还是那句忠告啊,很多事情是急不来的,还不如敛神收心,调好自己的情志,什么病都好得快。还有,别再不怕死地动用真气,像你如今这样,还妄想御灵,简直可笑。难道要等气血经络耗伤成血痨之症,你才能真的消停?嗯~那得是真的消停了。”
秋绛无言以对,略显呆愣,像是在虚心接受教诲。
“别别、别那么看着我啊!”宁熠摆摆手,扭头避开她的视线。“对了,你自己能走吗?进屋吧,我也该回去了。”
“可以。”秋绛撑着藤椅扶手,倔强地站起身。又见这位病人奋力挣扎的样子,宁熠摇头叹了口气,在指间凝起点点橙红与黑色相间的光斑,唤出一把平棱锏,直接飞到了她身侧。
见它靠近自己,并稳稳停在了适宜的高度,秋绛犹豫着伸出手,可最终却还是缩了回去。
“哎哟,都这样了,还想着那些繁文缛节啊?得嘞,这总比我亲自上手好吧?看你安安全全回了房,我才放心离开,否则如果发生什么意外,那没准就浪费了我这段日子所耗的精力和那么多药了。”说到后面那句话时,他的语气突然就带上了满满的嫌弃与鄙夷,显得十分刻意。
秋绛无奈,抬手扶上了锏身,倚靠着这悬空的“拐杖”,跌跌撞撞地朝屋里走去。
“慢些,别急,小心适得其反,摔倒了可得我过来扶你哦。”宁熠站在原地,双眼看着她的脚下,“唉,这十多年看了那么多病,我自以为啥人没见过,却真是第一次碰到像你这么要强的。”
安顿好秋绛后,宁熠离开小院。原想着去“骚扰”一下那本该在今天复诊的几位病人,可上街没走多远,他就因一阵强烈的不适感而被迫紧急改变了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