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大早,李慕儿是在几声轻唤中慵懒地睁开了眼睛。“翠墨?到点了吗?”
“嗯,慕儿姐,就快卯时正了。昨晚睡得可好?”
李慕儿略为挣扎地坐起身,表情呆愣,双眼空洞无神,“快?……好吧。”她用两手掌快速地搓了搓脸,试图让自己即刻清醒过来。转眼一看,翠墨还带着标志性的微笑直直盯着自己……“呃呵呵,你先去忙吧,我很快。”
不知多久,慢条斯理地洗漱完,她又像在看风景的悠闲旅客般,散着步穿过半个院子,待达到“饭厅”,眼前的景象却直接打坏了原本的好心情,让她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个不速之客。
对于这在餐中突然闯进的人,众人皆只走神一瞬,随即便纷纷收起了那内涵各异的目光,继续埋头吃饭。翠墨连忙示意她坐到自己身旁的空位。
“主人,你真的就是个‘不速’之客,你看,我都提醒你多少次了,快点快点,不要试图挑战打乱他们的作息规律,你现在尴尬的心情都影响到我了!”
“我干嘛想挑战啊?不自量力又没意义。我也很想跟他们步调一致,但我真快不起来啊,无论是‘身’还是‘心’……唉,好久这么早起过了。”
“你现在的身份是‘李慕儿’,别让其他人以为堂堂李府小姐竟这么没有时间观念嘛。心?这还比你高中时晚了快半个小时呢。”
“高中时什么身体,现在又是什么……身体?”
吃完饭,众人便十分默契地开始忙活一些琐碎的“家务”。在“好心办了几件坏事”后,李慕儿最终无奈接受他们的友情建议,退到旁边,当起了一个与此场景简直格格不入的袖手闲人。在她现在拥有的、两份截然不同的回忆中,这都是第一次感到,“自己”还能如此没用……
至辰时初,一切都打理得差不多,众弟子便紧接着“日程表”上的下一件事,准备前往晨读的场地——后山树林。
看着他们人手一本精致的线装书,李慕儿心底竟生出了一种莫名其妙的羡慕。
她觉得这情绪好像并不是属于自己的,可却又是那么真实,难免诧异。系统随即解释:“主人,这感觉是来自原主的。这么多年,她学医实际就是因为爱好,一些奢望只不过是顺便夹杂了进去——万一能救得了自己呢。”
“所以这里,有她一直特别缺的一样东西——归属感。以前虽然有秋绛陪着一起学,但无人教导,只能自悟,终究与‘科班’中的‘热闹’有着天壤之别。唉,不过她也幸好还有这件喜爱的事……”
“在这将近二十年的生命中,她最会的,应该就是自悟和自渡了,要不,真的连好好活下去都难。”
李慕儿不知怎么就和系统开启了这个话题,没意识到自己跟它聊着聊着,便不自觉耷拉下了脑袋,脸上还浮现出了几分惆怅。无人敢去“打扰”,只有君澄境走上前,将手中那本崭新的《灵枢经》递给了她:“怎么,这么快就想家了?”
“啊?”李慕儿被吓了一跳,回过神的第一反应,就是垂眸看向那主动“送上门”来的知识,“呃,谢谢啊。想家?呵,怎么能呢,好容易逃出来的。……只是突然想起一个人,如果没有她,我不可能还好好的在这儿,我跑了她要被抓回去,那真不知会受何种折磨,甚至,性命都堪忧……”
“你说,二夫人常年都在普济医馆配药,调理身子?”
听见他这驴头不对马嘴,李慕儿有点恍惚地抬头,现出诧异的神情,“是啊。所以,这两事有何相干?”
“所以二夫人与医馆的那位先生可是老熟人了?”
李慕儿心里立马对他感到几分不耐烦,甚至夹杂了一丝嫌弃:“大哥,有话能不能直接说,你应该知道我心力——什么力都不足吧!”而表面,则仍是平和以待(毕竟在这唯一的“希望”面前,她真不敢轻易造次):“大概十多年前吧,也不知他们是如何相识的,那儿离李府可有好几条街呢。”说着,她斜眼一瞟,只见君澄境的脸上,又出现了那意味深长的隐笑……
似察觉到身旁异样的眼光,君澄境很快收敛了那才流露于表面的一丝情感色彩,恢复了“正常状态”下的平静淡然。“与其在此担忧自扰,不如从今开始凝神静思,调和情志,一心专注于我将要教你的吐纳导引,快些修复经脉,才好早点回去。”
对于身边这位“阴晴不定”的“救命稻草”,李慕儿不想再多招惹,微笑着答应一声,便低下头翻看起手中的书。其实别说她了,即便是周围那些了解他的师弟师妹们,也对他这番言行感到疑惑——一向有啥说啥、毫不留情的境师兄,何时变得如此“晦涩难懂”了?
众弟子在山林中缓缓前行,一路上,朗朗的读书声和似远似近的流水声不绝于耳。他们来到一片能容纳几十个人的空地,列成“阵形”,君澄境与之相对,站在队伍正前方,莫名像是个准备运筹划策的军师。
李慕儿的注意力却与众人完全相反,莫名就被队伍后方不远处,垂挂在山壁的那帘瀑布所吸引——水流冲击着河面,雾气漫起,即被阳光镀上了一层斑斓的色彩。神思沉浸其中,要不是翠墨提醒,她好像都快忘了自己此刻是在哪儿,该干什么。
“慕儿姐,你又愣神了,没事吧?”
“没事没事。”李慕儿傻笑几声,以缓解尴尬。
“慕儿姐,你已是宗门弟子啦,若不认真听讲,境师兄是不会再对你客气的了。”翠墨煞有介事地说着,反倒为眼下的气氛增添了些许俏皮。
“呃呵呵,晓得啦晓得啦……”李慕儿轻促地做了个鬼脸,将身子转正,捧起手中的书。
就看君澄境的目光在“学生”们身上扫过,接着便“老气横秋”地开讲了:“诵习经文时,凡遇不解之处,需懂得以经证经。关于这个,师父早已说过,此刻我又要不嫌啰嗦地再讲一遍,是因为有些人还是不得其要旨,甚至盲从一家注释,以后人之说证前人,以至落其‘窠臼’,更难变通。希望你们今后更加注意,勤学细思,融会各说,不执一说。”
说完,他翻开手中的经典,目光就此落定,“好了,我叨叨完了,你们也别嫌烦,‘意有千意,理只一条’。”
在他说前面那一段话时,队伍中有个别人现出了复杂的神情,直到听他“叨叨完了”,才似松了口气。众人微微欠身致谢,随后正式开读。
“‘黄帝曰:老人之不夜瞑者,何气使然?少壮之人不昼瞑者,何气使然?岐伯答曰:壮者气血盛,其肌肉滑、气道通,荣卫之行,不失其常,故昼精而夜瞑;老者之气血衰,其肌肉枯、气道涩,五脏之气相搏,其营气衰少而卫气内伐,故昼不精,夜不瞑……’”
李慕儿因为不自量力,试图在读的同时也去理解文中意思,最终导致出口的字句由于腹中墨水的“枯”,而变得特别的“涩”……心中哀嚎:“真的不能用原主的记忆救一下场吗?我真无能为力啊——”
“主人,不能带着功利心去学习,你的文化水平也不低——当然不是跟这儿的任何人比——你现在需要的不是原主脑中的诗书、经典,而是她心底对这的热爱与尊敬。”
“带着敬意去学习……这教诲,可也够熟悉。”李慕儿做了个深呼吸,立马将注意力重新收回到书页之上,“对,我又不是傻子,只要认真,读着读着,学着学着,会懂的。”
“主人,你外婆真的是个特别温暖的人,系统分析,与她有关的回忆,是你大部分精神力量的支柱……呃,好像有病句?哎呀不管啦,就那个意思!唉,生活中的温暖总像星光,微小,却也数不胜数,用心感受、珍惜,真就能将其积淀成未来面对风雨的能量——哦哦,我不吵、不吵了,您老努力学习哈~”
“‘……黄帝曰:人饮酒,酒亦入胃,谷未熟而小便独先下,何也?岐伯答曰:酒者,熟谷之液也,其气悍以清,故后谷而入,先谷而液出焉。黄帝曰:善。余闻上焦如雾,中焦如沤,下焦如渎,此之谓也……’”
等到一整大篇经文读下来,李慕儿已是身心俱疲,欲哭无泪,“我就不信了,不把这学会,为自己所用,我就不姓——呃,算了,慢慢来吧……”
终于等到“下课”,她正准备跟着其他人原路返回,却被君澄境叫住了。
“你要回去休息或在医馆抄方,还是留这儿,我教你八段锦中的几式?”
还好有原主的记忆让她知道,八段锦,是导引术中的一种。“那还是,留这儿吧。”
接着,君澄境便将要教的几式示范了一遍,让她照着先学个大概,只是一番“照猫画虎”,就已经把李慕儿累得气喘吁吁。而后,还有更“要命”的动作细化:“下颌微收,百会上领,足趾记得抓地,呼吸调匀……沉肩,屈肘,坐腕……注意用的是暗劲……别怪我苛刻,若精细处不留心,那只能是事倍功半,凡事都是如此。”
好几个瞬间,李慕儿get到了标准与不标准之间的巨大差距。经过几轮“折磨”,她有生以来第一次知道了,世上还有种享受,叫做:酸爽之后的舒畅——因此,君澄境便又多了个理由,让她独自将几套动作再完整地做上一遍。
不知又过了多久。
“好了,回去——”
他刚刚开口,她已经就地坐下。“你不懂将心比心嘛……或作为医者,你不懂治疗应该循序渐进吗,等会儿经脉还没通,人就先被你累趴了!”
看着她直接坐在地上,随后还盘起了腿,君澄境的神情从最初的几分诧异渐变为了无奈。“是我欠考虑,应该先教你文的。”
“你应该说点我听得懂的。”
他斯斯文文在她对面坐下:“文八段,即坐式八段锦,达官贵人多为效仿,我以为你至少听过。”
“我要是懂得,现在没准会更壮——身体没准会更好那么一点。”
君澄境意味不明地轻轻一笑,点了点头。“那个几乎不累身,但对意念的要求照样很高。回去后我给你一本书,里头有详细的图文,解释得当。——你现在可还好?”
不知为何,看到他说出那个问句前的表情,李慕儿就觉不妙,话音未落,她猛地摇头:“够了,好意我心领了,或者你是图省事。我此时此刻就想坐这儿,在这清朗天色下虚度光阴。唉,以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今儿能置身如此山水之间,真是幸事,反正要学的多着呢,来日方长,不急这一时嘛,嘻嘻。”
见她说着说着,忽然冲自己露出一个奉承讨好似的憨笑,君澄境移开目光,“说完了?我没你想的那么不怕招人嫌,我要说的是,与其坐这儿,不如早点回去。”
“没事,不凉,你先回去吧,我就希望一个人待会儿。”李慕儿根本想都没想,就转过了身,面朝着瀑布,双手抱膝,蜷成一团,准备直接进入神游模式。
“哦,既然如此,那我也不便打扰了。”君澄境站起来,若无其事地抖了抖衣摆的灰尘。停顿几秒,他又像忽然想起什么,冷不丁换上了意味深长的语气:“只是,这里的鸟兽与人甚是亲近,且一点都不怕生,有时甚至亲昵到连我们都经不住。先说一声,以防你被吓着,我觉得你定能与它们相处得很好。”
这话才说到一半,便已轻而易举地动摇了李慕儿那对“一人世界”的执着,但还是远不足以改变其懈怠的状态。她机械地转头,除了脖子,别的地方仍旧一动也不想动,“什么鸟兽?如何亲昵?”
“比如各种小虫会在衣衫某处休憩,若无人察觉,那不知会待多久。或遇上‘不拘小节’的鸟儿,弄不好就得将一头青丝大洗一遍。”到这,李慕儿已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神情也变得“不太”美好,但在君澄境眼里,不把她激得离开地面,那力度就还是不够,“还有一次,一条蛇从树上掉下,径直落在了小崶的——”
“好了好了,你别说了。”她求饶似的抬手打断他,一边略显慌乱地从地上站了起来,好像现在就有什么虫子正欲往自己身上爬。“唉,就不能好好说话吗,病人不听劝,也不能这么快就上‘危言耸听’的手段吧。”
“何出此言?我只是在提醒。”这句话的目的应是装傻,然而君澄境的语气和神情却一点也不屑配合字句,依旧是平平淡淡,毫无波澜,使他反显出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
再次见他撂下一句话后便扬长而去,李慕儿嫌弃地搐了搐鼻,不情不愿地跟上,一边噘起嘴无声吐槽。没走几步,就看到一根细丝忽然从头顶的枝叶间垂落,上面吊着条正挣扎蠕动的毛毛虫,直接碰到了她额前的碎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