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佛慈悲,俯瞰人世,血液溅泼台座,剑鸣破杀。
这大不敬的罪,孙策是犯了一桩又一桩,却是眉梢带笑,鲜衣怒马。黑衣尸体翻滚,血流过门槛同未化的雪水相融,死灰双目再见不到天明。
剑落地,孙策用脚挑开,抱着怀里的乔木,又前去搂起躲在柱后的孙尚香,言道:“走啦。”
孙尚香抱住孙策的脖子,小脸的泪渍未消,低着脑袋看向闭眼昏迷的乔木,紧张道:“大哥,她会不会死?”
“不会,”孙策低头扫了一眼状态糟糕,面色青白的乔木,笃定道。他将墨袍解下裹住乔木,跨坐到马上,将人拢住,“我这就去找大夫。”
骏马驰骋,马蹄踩过雪地,白浪飞扬。
中途一辆马车与他们擦肩,行出百米,那后边就传来熟悉的声音,追赶了上来,原来是周瑜。
周瑜担心刺客这边埋伏了人,将孙权送回去后,就赶来支援。地上残留的痕迹他也有看见,那抹红触目惊心。
孙尚香和乔木被接到了马车上,快速向周府驶去。车内生了暖炉,得以让这失血失温的人好受些。
孙策骑马驶在帷裳外,隔着帘子同周瑜讲话:“她就是小乔吗?”
“是。”周瑜撕下内衬干净的锦袍,将小乔的手掌包扎好,孙尚香坐在一旁乖巧看着。
孙策又记起那双眼睛,里面藏着寥阔宙宇,与这世间格格不入,消亡与爆发混搅在同一片沉默中,她好像有一个属于自己的世界,承诺道:“小乔对阿香也算有救命之恩,我定不会叫她死了。”
周瑜在帘内未回话,只是听着那微弱的呼吸,陷入深思。
不知怎的,小乔这次的求生欲弱了很多,她眉目郁结,眼尾湿润,被梦魇在了无名深处。
周瑜的衣裳未换,边角脏污,手上的血腥气虽被车内的青竹熏香掩盖,但近闻还是有的。
温凉的指尖点在小乔的眉间,触感柔和,指腹温暖,既似雪夜清冷,又如春风吹拂。
乔木紧蹙的眉心逐渐舒缓,呼吸平稳下来。
乔木又梦见自己站在一汪干涸的夏潭之中,黄土干裂,纵横交错。蒸腾的热气让眼前之状扭曲,荒凉干枯的味道腐朽孤寂,火焰炙烤,虚空回响。
从母亲离世的那场大火起,她在梦里就经常来到这里。没有梦核,也不是预兆,只是单调的枯竭,心灵上的无可救药。
还以为今天也要等到梦醒才能离开,意外的一眼丰盈潭水冒出,水色透明,清新湿润,挤出了那死土,与乔木打了个照面,在指尖穿梭。凉意渗透到了肌肤里,带来前所未有的舒畅。
乔木惊讶地触摸,不自觉地索取更多,那边也有求必应。一边伴她身侧,一边带她远离这片死地。
被沁润,被牵引,被救赎。
乔木走了许久,终于走到干潭边缘,手中的触感离奇消散,这里又只剩下她一人。她狠狠叹了口气,觉得大概是脑子要坏了,怎么会有这么离谱的错觉。回头望了一眼,万物依旧,真是有模有样的梦中梦。
在退回去与走出去之间纠结,乔木醒来的**很弱,就在这里干耗着时间。
忽然,漫天甘霖落下,像一场盛大洗礼,幽冷清新渗透,要连人带地都冲刷了去。
乔木愣怔下,大脑疯狂过载,没有办法再维持现状,只能无奈睁眼,想要看看到底是何人扰她清梦。
一只宽大的手掌还带着屋外的寒气,捂在乔木额头上,连着她的眼睑都给盖住了,孙策嘀嘀咕咕:“怎么还不醒,睡觉还叹起气来了。”
站在窗牖处的周瑜,刚从床侧离开,让开了位置给孙策,他也看向床帷之内。已经半个月了,乔木始终没有醒来的迹象,全靠点药材吊住性命。本就瘦削的脸,现在更是小了一圈。
因为小乔对孙尚香有救主之恩,算是忠仆,孙周两家都尽心尽力地想救治她。但确实如周瑜那日在马车上所见,这一次小乔的求生欲微弱,与那日在冰湖里都能自救的她完全不同。
大夫说小乔再过个两日,要是还没有醒来,就真的药石罔效了。
事后问起阿香,除了那差点害人性命的火堆,也没有发生别的事,当时小乔也没有异常,都没有挣扎,所以周瑜一时之间也拿不定主意。
孙策的手久久未移开,乔木好不容易睁开的眼,险些又要被他给合上了。
孙策扭头对周瑜说着:“大夫有说什么原因吗?”
窗牖未开,周瑜玉树琼枝,清泠眸子漾开潋滟,唇薄轻启:“心结。”
“心结?”孙策思忖,肯定是受了天大的委屈,连这世间都看不上了。又想起小乔上次被周氏族人推入湖水一事,琢磨着要不要等人醒了,跟周伯伯将小乔要走。
反正阿香喜欢小乔,连被母亲关了禁足出不来,也不忘天天催促他来探望。
正想着,孙策感觉到手掌下的扇动,挪开了手,瞳孔一下放大,跟那双黯淡的眸子对视上,惊喜说道,“你醒了!”
乔木刚从黑暗里出来,眼珠晃了晃,这么张俊脸凑近,她皱眉偏了偏脑袋。似是在不满对方从和风细雨,突然给她来了场如注暴雨。
孙策见乔木躲闪,将手收回,戏谑抱臂笑道:“又瞪我?”
乔木垂下眼眸装死,没吭声。
周瑜听到孙策的话走上前,白衣宛晨曦中新雪,看到小乔转醒了,但面色还是憔悴苍白,眼底乌青,温润道:“醒来便好,让小乔继续静养歇息吧。”
孙策还想逗留会,不过周瑜都这么说了,觉得还是改日再来。但走之前俯身下来,给乔木完好的那只手里塞了根小金簪,怕人抓不住,拢稳了才脱手。
“阿香让我赠你的。”孙策语气轻快。
被捂热的金簪栖在手心,乔木虚握着,觉得里边的情谊滚烫。
看来还是她赌赢了。
乔木沉默注视着白色床帷,身子虽笨重,脑子却异常清醒,指尖攒出一点力握住了金簪。
孙家的恩情,多少世家贵族、地方豪族求都求不来的机会,被她个哑奴误打误撞拿到了手。她不能让她拿命换来的结果,单纯演变成周孙两家交好的砖石,她有私利要图。
首先就是甩了这奴籍,成为庶人,但这事不能操之过急。
贵人给下人的情只能承一次,一旦许出,就算天大的恩情都会一笔勾销。乔木需要点时间想清楚,在何时何地,得到她想要的自由。
乱世外,她口不能言又是个女子,没有任何谋生能力,外面蝗灾、水旱灾不断,出去送个人头也没意义。不如先在周瑜身边当个侍女,了解当下时局,徐徐图之。
孙策见小乔握紧了那金簪,以为她心生感动,满意地跟着周瑜离去。
不知乔木在心中推演了八百套逃跑方案,套套都有孙家这块垫脚石。
门关上前,乔木侧头望向二人背影,从第一天过来,得知所穿之身的哑女是无名无姓之人,她就只求自保。既对生处乱世无希冀,就决不会主动干预任何人的命数。
包括这孙周二人。
···
大病初愈后,又在生死线前走了一轮。再康复时,乔木的状态约等同于活人微死,站在那弱柳扶风,命比纸薄。被这初春的风一吹,就连番咳嗽起来。
乔木艰难地从水井里将水桶提出,提着半桶去浇周瑜院子里的各色花卉。
都还是绿叶,看不出品种。乔木不通园艺,酌情酌量地每个都伺候了一下,生怕突然给其中某株就给淹死了,手抖得跟个筛子样。
这份活本来今天还轮不到乔木干,但昨天有两个小丫鬟,生得绮丽娇憨,专门绕到乔木养病的这偏院偏房的独间,假意唠嗑,说什么有人真把自己当主子了,这么久一点活不干。
屋内无聊到快长蘑菇的乔木,知道这是在指桑骂槐,她既还是周府的家奴,就必须行家奴要做的事。持恩自重,也要掂量下她的分量。
都遭人记恨了,那肯定不能瞎躺了。乔木索性第二天就撑起两分心力,安心丢掉医嘱,好好来干这侍女该干的活。这些活跟她之前为家奴所做的,简直不值一提。
乔木浇水时,又想起那两小丫鬟的话,还是心觉奇怪。
说她攀上孙家这高枝,没脸没皮,懒惰装腔还能理解,毕竟只有她和大夫才知道失血的后果有多么严重,这阵子跟个无底洞一样养着,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仍注定要留病根。
但为什么会说她“以色侍人,蓄意勾引,浪荡俗媚”。
东汉对几个词还有别的说法不成,乔木咬文嚼字起来,怎么想都觉得不可能,文化语境差异没那么大。
那她勾搭谁了,会得到这种评价?
周瑜?没道理,跟小公子接触很少,这个月基本没见过。
孙策?上元节初见,后面几次会面,周瑜也在场。
大夫?但她要治病,这东汉年间哪有女大夫,因为这个说她浪荡,有点冤枉了。
瓢中的水流向那株幽兰,乔木想得出神,连浇多了都没有察觉。
忽然一件黑衣从上方笼了过来,迎头罩住,清冽松针的味道袭人,爽朗深邃,幸灾乐祸的浅笑在身后响起:“小乔,你要浇死你家公子唯一喜欢的兰草吗?”
乔木扯下这外衣,错愕看去。她记得兰喜水,多浇一点也没事。但现在叶心都浇透了,植株再喜欢也不会喜欢成这种程度。
又闯祸了。
孙策对身形纤弱,肤白如瓷,却眼眸明亮的小乔,俊俏眨了眨眼。倚在那廊道圆柱上,勾唇轻笑,看戏的好姿态。
“天冷怎么穿得这么单薄?”孙策显然不关心那兰草的死活,还有闲情问道。远远看见都怕小乔被风吹倒,特意脱了外衫给她。
乔木这辈子都没可能回话,光顾着端起陶盆往外倾水,努力挽救。
孙策知道小乔说不了话,自顾自言语着:“你猜我带谁来看你了?”见乔木手忙脚乱,还想上前搭把手。抬头看见一团青绿冲了过来,笑意明朗,试图制止了一下,没拦住。
翠绿青衫,笑颜如花,比这满园都要灿烂盎然。刚被母亲解了禁足的孙尚香激动地跑来,乖巧伶俐地挽住了乔木的手腕。
乔木孱弱的手臂撑不起这冲撞,生生一歪,要不是孙策护着,人都险些倒地。
兰草盆就地碎在了眼前,陶片四溅,花草滚落,彻底宣告它要死了。
乔木愣了一会后,深吸一口气,两眼发黑。
两次错位
以为是瑜救的,实际是策;
以为是策救的,实际是瑜。
这对之后发展感情线,会产生超级大的影响。[狗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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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大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