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平六年,正月初五。
东汉末年的寒冬格外凛冽,万物沉寂,府邸的湖面结起了手掌宽的厚冰层,冻翻的几条死鱼在近水面飘浮。
乔木费力拖着今日外头送来的新鲜蔬果,往膳房方向去。那四十多斤的蔬果新鲜水灵,早晨刚从远郊采摘,晌午一过就送了过来。
今年主人家大办宴席,宗亲同门都被叫过来共聚,底下的奴仆都严阵以待地准备,不想在这个关头闯出祸事。
宽松的灰麻布衣包裹着营养不良的身躯,女孩的面色发白,小脸尖尖的,长发紧紧藏绕在发带之下,清瘦纤细。
外边虽酷冷,乔木却急出了一身大汗。她这身子不到及笄的年龄,力气小,做重活时总是力不从心。
但乔木不敢有丝毫耽搁,前日她刚在膳房里碰碎了小公子最爱的青釉瓷盏,惹得管事婆婆罚了他们一家鞭刑,这会儿不敢再出差错,否则会遭受更严厉的惩罚。
乔木的双手指节都生了发红发紫的冻疮,被呲出来的木刺划破,地面留下点点红梅。她满脸通红地端扶起竹筐,咬紧了牙关,越走越快,脚步虚浮打颤也不曾停下。
别人穿越是来干什么的,乔木不清楚,但她知道自己穿过来是来做牛做马的。从睁眼的那一刻,就被这家奴后人,口不能言的哑女身份压得喘不过气来。
除了还保留现代的记忆外,乔木被同化得麻木。被环境驯服,趋利避害,是人生而具有的防御机制。从最初的激烈反抗,都后面的沉默顺从,她躲不过管事婆婆挥来的鞭笞,逃不开身份位阶的压迫,看不见夫人公子的尊容。
这一世被教导唯一一件正确的事就是——安分为奴。
她没有选择。
就算这样,乔木的人生也如履薄冰。越是害怕什么,越是来什么。
两个身着锦衣华服的男孩从园林假山后突然跳出,横挡在了乔木的身前。他们十三四岁的年龄,牛高马大,均面色红润,那褐色新衣被撑得四方鼓起,满满的油脂味。
其中更胖的男孩高声呵斥道:“哪来的小乞丐,看到本公子还不下跪。”圆润的下巴扬起朝天,斜长的细目狡诈奸邪,不怀好意地打量着眼前低贱的下人。
明知道能在这府邸行走忙碌的只能是家奴,还是要闲时生恶,故意刁难起乔木来。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从三日前,乔木撞见这两个庶族的公子起,坏日子就更坏了。她自己都不懂什么时候得罪了这两位混世魔王。总是不清不楚地跟在她身后,用黏腻如水蛭的目光盯着她,纠缠在她身边。
管事婆婆只给了乔木一刻钟去取回蔬果,不准有任何破损,眼见着时间就要到了,离膳房还有一段距离。乔木二话不说,就放下了半人高的竹篓,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向这二人行礼。
额头触碰到了冰冷的土地,她的心早已陷于深渊沼泽,连着那双眼都变得无神起来。
她说不了话,跪姿却是无可挑剔。
但这两个肥头大耳的蠢货却把这份沉默当做不逊,另外一个稍瘦些的公子耐心散尽,不满起来。狠踢了一脚那满满的蔬果,踢得那篓子晃动,蔬果险些洒了。
乔木余光睨见,垂着的脸上面色惨白。
“怎么不说话?你个阉奴。”没想到那蔬菜这么沉,未能踹动的公子爷觉得伤了面子,脾气上来了,又多补踹了两脚。
听到这个称呼,乔木跪在地上的身躯一僵,突然明白为什么她最近被频繁针对了。
豢养阉奴在这个乱世里,已经不是皇家的特权,许多富贵人家也会按照喜好私欲,私下圈养。至于用来干什么,那不言而喻。
这两个恶霸的痴傻眼神,在乔木眼中一下子就变得赤白惊悚。
乔木心中都快骂不动了,为了在这府邸中好生存,她特意在衣着上模糊性别。只要没有人特意探查,主人家从外形上看不出她是男是女。结果还是有人像流浪狗一样,只要是骨头,不管贱不贱,都要舔上来,她不得安生。
乔木不能解释,努力摇头。她抬起脑袋,腰却没有冒然直起,目光落在很低的位置,不与人直视。她指了指她的喉咙,发出“呀啊哦”的嘈杂嘲哳声,像只被吊死前的鸭子,在费力挣扎。
这怪声响一出来,属实有点倒胃口。两个贵公子的脸色变得微妙难堪,这跟他们想象的不一样。
这俩纨绔今年沾了他们加官父亲的光,年前跟着来到这周家主宅短住半月。来年,父亲就会为他们捐官,到时候有了个小官职,腰板更硬,正是春风得意的时节。
但在宴席上,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嫡出正房的长子身上,人人奉承讨好,无人在意他们。那长公子如山巅明月风雪,与他们年龄相仿,衬得他们猥琐不堪,索性就假借如厕出来找点乐子。
他们在下马车那日,就注意到了在柱子后面唯唯诺诺站着的乔木。
这个家奴虽然瘦弱单薄,但身姿挺拔如竹柳,远远看着,也有一番韵味。特别是那张脸,近看隐约有绝色之姿,未施白粉,不点朱唇。仅那黑眸的木然一瞥,都险些让这二人有了反应。
不是女子,却胜有风情,定是阉奴了。
当时他们相视一笑,心中唾弃起来,看来这大伯父一家也不是光鲜伟正的人,私底下也养这些小玩意。
既然如此,他们也想尝尝味道,就是不知道小公子有没有先着手。
连着物色踩点了好几次,摸清了这家奴的行动轨迹。结果现在到手的乐子是这个鬼样子,肥胖的那个公子恼羞成怒,提脚踹了上来:“居然是个哑巴,可惜爷喜欢会叫的。”
乔木被踹翻,身子侧倒在一边,手指抠到了梆硬的冻土上,指甲盖崩裂了好几块。那苦心维护的蔬果被牵连滚落一地,糊上了尘土。
今天无论如何,乔木回去都要遭管事婆婆的一顿毒打了。
望向滚到湖水里的一棵白菜,乔木瞳孔紧缩,眼中的黯寒有一瞬间翻涌。奴性可以流淌在血液里,但是刻不在她这个现代人的骨子里。
她但凡能说话,是真的要问候这两傻子祖宗十八代了。
但那复仇的烈焰只燃了不到两秒,就死寂得无了踪影。乔木她若孑然一身,这穿越的日子爱过不过,爱死不死,胡来闹了一通后,把她乱棍打死也行。但是这里的家奴至亲对她极好,让乔木感受到现世缺失的亲情,她不能自私到不顾他人性命。
任何人都可以不把家奴当人,唯独她不行。
所以乔木只得放下所有自尊,没有再发出怪声,一昧地在地上给这二位爷磕头。背后结痂的伤口还没有好,隐隐作痛,她今后的日子看来更加艰难。
还不知道能再熬几个冬天。
这家奴性子生得这么呆板,一被责骂殴打就只会磕头,这两人觉得无趣。但觊觎的是给别人都不要的废物,中伤了他们的面子,心里很不爽。不管这家奴有没有看出什么,都不打算给好果子吃。
两对褐眼珠鼓溜转了一圈后,彼此对视上了,然后齐齐转到了那结冰的湖水,他们达成了共识。
干脆把这阉奴丢进湖里,看看这死人跟外面惨状暴尸的死人是不是一样的。
油腻腻的大手拖拽起了乔木的衣领,布料脆弱得被破开一个大口,衣口散开,他们粗蛮地将还在磕头的人提了起来。
乔木以为两人贼心不死,知道求饶是没有用的,就想挣扎,结果被一把推搡进了冰冷的湖水之中。
东南一隅的气候固然寒冷,湖面也结了煞有介事的冰层,但不稳固。人的身体重重砸下后,就很明显听到了冰痕破裂的声音。
无限延展后,底下的浮冰彻底裂开,四散逃走,彻骨的冰水贴上肌肤。最开始产生了火烧一样的痛感,后面骨头才慢慢品出那绵延针扎的痛苦。
生来贱命如草芥,苦塘千尺知冰寒。
乔木耳鼻处灌进来陈腐已久的死水,腥气冲天。她反应迟钝地胡乱划拉两下,连救命都喊不出口,衣裳泡了水沉重不堪,将人锁住难挣,耳边传来刺耳的大笑。
扑棱水声越来越大,惊起了几只寒冬未迁的老鸟发出惨烈的怪叫。可能是怕杀周府家奴的事被围观到,也可能是看腻了,这两位贵族公子随便观赏了一会后,就捧腹说笑着走了。
乔木确定人走远后,那胡乱挣扎的动作才慢慢变得有规律一点。她会游泳,但是不得不对起了杀心的人藏拙,否则今日还是难逃一死。她这真哑巴遇到险情一向懒得做那些没有意义的嘶喊,全程都没有发出过一个音节。
推开浮冰慢慢往岸上游,乔木心灰意冷,脸上一片麻木。她好像快习惯这奴隶之身的烙印痛苦了,又好像没有。在这冰水的浇灌下,迟钝的心愈发炙热,那股升腾起的诡异心火复现,几近要将她焚烧殆尽,她痛不欲生。
乌黑的长发被冰湖水浸湿,紧贴在细瘦的双肩和露出的锁骨处。发尾随着水波荡漾散开,如同开在水中的一叶睡莲。
睫毛上冻结出一层莹白的冰霜,身体在细碎发抖。乔木微抬起的眸子像覆了寒雾的纯黑琉璃,深邃空灵,却又一碰即碎,没有焦点。
发带被水冲散,漂落在水中,一时没抓住,就往湖中央流去,乔木停下来回头寻找。
她望着越来越远的发带,顿了两秒后,回身探了半个身位,想去将其寻回。寻死与求生几乎是同步发生的,她僵硬的四肢自然垂下,不再游动,迅速下沉。
乔木对这世间的控诉做不到歇斯底里,只能无限次重复地将呐喊压在无声的喉间。
这个惨淡的世间寂静无声,没有任何人会关注到一个奴隶的死亡。或许就应该是今日。
乔木没有注意到,桥上立着的浅白人影,温润冷淡的眸子低垂,将这一幕尽收眼底,以及两个刚远去的背影。
外披的藏白长氅,垂至脚踝,精细的金丝银线镶着衣尾边缘,顺风而动的毛绒,闲雅从容。公子眉目如画,俊秀韵致,恰如下弦月旁的寒星,朦胧柔和。腰间系着的素白腰带处,还悬有一枚玲珑古玉。
厌倦了觥筹交错,出来散心的小公子目睹了族人的恶行,漫不经心的眸子露出轻浅淡漠,这群连家奴都不放过的烂泥。
乔木又往湖中心陷了数步后,终于还是无可奈何地转了身,恢复了些力气,努力向湖岸跋涉而去,那心火熄灭死亡。
她要活着,她不要做这乱世的无名野鬼,她要活着回家。
等像水鬼一样攀上湖畔时,乔木已经精疲力尽,浑身打着寒颤,躺在污秽肮脏的泥地里,望着灰白的苍穹,无欲无求。可能还是太害怕管事婆婆的责骂,要被冻死前,她的手还在固执拧着衣角,试图将那残水挤压出去。
在看到这家奴的求生意志短刻间多次沉浮,却还是完成了自救。那公子眸中光彩流转,立于桥上清声开口道:“你叫什么名字?”
家奴都是有名字的,不像世家贵子贵女会对名字寄予的厚望,那都是无意义的称呼。但在这一刻,他想知道这女子的名字。
乔木眼前重影层峦,只看到高处有一团素白,辨认后以为是黑白无常里面来了一个,过来接她回家。便使出最后一丝力气,爬起来对着桥的方向大拜了三下,以表敬畏。最后身形摇晃,指着那桥的位置,稳住了指尖。
桥,即她名,她为乔木。
小公子顺着女孩所指的方向看去,这里除了他一人,就只有脚下的石桥。瞬间心意相通,他是第一个读懂这哑女的人。
步履轻移,长氅摆起,小公子来到了桥下。乔木身前投下一大片阴影,为她挡去了四面八方全部的寒风,不会更冷了。
乔木脑子混沌,已经缩跪成一团,连牙齿都在发颤。今夜大雪,任由她在这待着,很快就可以暴毙于这场风雪之中了。
她不是没有抗争,只是总是不尽人意,怨不得她。
小公子睫羽颤动了一下,后解下了身上的长氅,覆到了乔木身上。源源不断的热量传来,让乔木冻僵的四肢有了知觉。
东汉的寒冬第一次有了温暖,疑似是死前的最终幻想。但乔木死灰的双眼还是燃起了一丝光彩,她忘记了所有礼节,紧紧攥住身上的衣物不松开,更是直愣愣地抬头,想要看清这白无常的脸。
身着竹叶暗纹锦缎长袍的小公子,周身萦绕清雅梅骨的气度,气韵恬静淡雅,人如修竹。脸上并无笑意,却不让人觉得冰寒。
乔木看见这天仙似的人嘴唇好像动了动,过了好一会才听清他的话语。
“今后我唤你小乔。”
这是乔木与周瑜的初见。
第一次写史同人,可能写得不好,自割腿肉之作。(对三国历史人物无偏见,无恶意,无意冒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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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小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