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夫人领着老仆离开尹府,已经是日头偏西,尹老夫人和尹夫人再三挽留,梁夫人仍不肯住下。最后以尹铨之名送了温少廷两桶茗茶,梁夫人才勉强收下。尹家诸人又都送到府门之外,温家的马车才朝驿站缓缓驶去。
车厢之内,梁夫人闭目养神,老仆素娥忍不住开口埋怨:“夫人合该住在尹家才好,这尹家盛情,您又何苦非要去住那驿馆?夫人不爱叨扰别人,只得自己多受颠簸。若不是受刘大人刘夫人托付,咱们也不必绕这等路程,到京的日子怕是又要晚了!”
梁夫人仍旧闭目,也不答话。素娥见此,老眉一挑说道:“夫人不远千里,绕道青州,难道真只为了给刘大人刘夫人送这一箱子礼?”
梁夫人闻此不觉唇角微动,“就你这老货,眼睛毒,人也成了精——”说完,露出淡淡的笑容,“那你倒说说,却是为何?”
素娥见夫人搭话,便颇有自得地说道:“想那龟骨如意,是老太爷临终前送与夫人的,必是万般灵验之物,夫人要送与尹小姐做见面礼也就罢了。但那对凤蜀锦,乃是前蜀中制造局的首席芸娘,用了三年时间才织成,纹路最是一绝,算得上稀世珍品。若非感念夫人恩德,怎么会轻易出手让人?芸娘虽未收取夫人分文,但分明是觉得夫人必会送给举足轻重的贵人的!今日夫人轻描淡写,一句‘紫云蜀锦’就送给了尹小姐,可见夫人对尹小姐很是看重呢!”其实老仆素娥是认为梁夫人得此蜀锦必是会为温少廷仕途铺路,而东宫新封,这样的臻品必会送给未来的天下女主太子妃。
“那你觉得这尹小姐如何?”
素娥见问自己的看法,便娓娓说道:“依奴家看,这尹小姐气质端庄,人也稳重。倒确实比一般的女子淡定从容,也甚有主见,想是得了尹夫人的言传和身教?将来也必是个有福的!而长大了,我看那身形样貌怕是要比尹夫人更加出色!”尹夫人姿容端丽,威仪非凡,第一眼,曾让梁夫人和素娥都耳目一新。素娥接着又补充道:“只是她言语不多,奴家一时间也看不出更多。”
“嗯。”梁夫人见素娥确说不出什么,便继续问道,“那你觉得这尹家如何?”
“尹家么,却也是个诗书礼仪之家。两位姑姑还好,都是出了嫁的人。尹夫人呢,是尚书家的小姐自是有大家风范。两位小公子是富贵人家的孩子,将来也错不了太多,只不过都是外孙。今天却没见到尹大人和尹家那位公子。听闻当年这尹夫人程之婉便是皇家也嫁得,程老尚书却择了尹大人为婿,那想来其必有过人之处。”这素娥是积年旧仆,说话自是少了很多顾忌,对没有见到尹铨和尹家公子颇有惋惜之意。
“不过,”素娥话锋一转,“我倒是觉得这尹老夫人看着很慈和,倒似乎并不十分紧着这位尹小姐,却似更在意自己的小外孙呢!”
“哈哈,就你这老货,总能看到这些!”梁夫人听到素娥的话,也不觉嗤笑出声。
“还不是后宅待得久了,熏也熏出点门道来!”看出梁夫人心情松下来,素娥便大胆问道:“依夫人看,这尹小姐有什么不同?”
这素娥与梁夫人少时即相伴,更随她一起嫁入温家,数十年间衷心护主,深得她的信任。故此不是攸关的大事,梁夫人并不瞒她。想到温氏的“祸事预言”终究瞒不了太久,若寻破解之法,也不可能再将众人都蒙在鼓里,于是解释道:“若说出身富贵、品貌性情,古语有言‘三岁看老’。一个人一生下来便能看个**不离十。但若说建功立业、封侯拜相、托天造化或者败家断香火,就不仅仅看出身性情了!正所谓,天上有日月星辰,地上有山川河流,人间亦有兴衰大势、异事能人,都是环环相扣、彼此呼应的。”
“十四年前,公公曾断我温氏一族二十年后恐有祸事,若需破解,还须遇一个贵人。只是公公在世之时,却丝毫未测得贵人的方位和端倪。如今太子人定,老爷发现温家的运星竟也发动了!故此着我青州走这一遭。”
“夫人说得倒是,竟可巧有这样的事!您这边送走了老夫人,又刚满了孝期;准备来京,就有了刘大人和刘夫人的托付,想来这命运天机竟像是事先安排好了似的!莫非这尹小姐,就是与温家有缘的人?”
“人能相见,自是有缘。”
素娥见尹夫人一语即止,面目沉吟,忽然又想到一事,不妨一吐为快:“但这尹小姐似是与刘大人家的公子定了亲的,若说尹小姐是咱家的贵人,那刘大人刘夫人岂不是也有关联?”说完一双老目疑惑地望向梁夫人。
梁夫人看了素娥一眼,不禁似有苦笑。“只怕未必能如其所愿,你我且看一看吧!”
看梁夫人若有所思,素娥的心中也有了七八分。想这夫人从不妄下评断,如此看来,这刘大人刘夫人的期许怕是要落空,只是不知这会是怎样一场变故,只待悄悄留意消息印证。
“奴家昔年也曾听得传言,说温氏的劫难怕是与十四年前六王爷出生时,老太爷的四句国运断语有关。且不知这尹小姐什么造化,是否与此也有关联?”
素娥既是猜测,也是试探。身为家仆,主家的命运与个人都是息息相关的,想来家奴下人打听主家的福祸吉凶也是有缘由的。
梁夫人闻言,既没肯定也没否定,而是沉沉说道,“哦?看来这府中的规矩也确实要整治下了,私下竟传这些事!”
闻言,素娥赶紧解释:“却也不是府内的人传的,我早先也是听外面人讲。想咱们老太爷为官多年,深知皇家禁忌,对内治家又甚严,怎么会有人敢私下议论这些!”
“嗯。”梁夫人不再作声。想那国运断语,温启隐是呈报给当时的圣上太祖皇帝的,那么能知晓的无外乎帝后和皇家,以及与皇家有关的至亲,至多也是顶级的官宦。只是自古以来人都对命相谶语充满好奇,那么私下传到市井也并不为奇。想到此处,梁夫人不免一声长叹。
素娥见夫人的神态又似凝重下来,便又贴心说道:“夫人,也且莫忧虑!这尹家小姐是否是大贵人,您和她初次相见,都是重礼相见,一片爱重。不管她受没受,这份情意她必是记得的,万或有事,也必有缘分的!”
看梁夫人神色不减,又继续说道:“话说回来,就是不倚仗什么贵人,您与老爷相濡以沫三十载,相人看事的神技天下无双,却也从未有半分亏心之过!一向用心平直,劝善戒恶,我们这些人比谁都清楚!就是这份悲天悯人的情怀,老天爷也必是记作功德的!”
“况且老爷身为钦天监正,多少年来为天家察天象祈太平,兢兢业业,劳心劳力,天家自也是记得的,所以哪至于有什么大凶险?!夫人且不要过虑熬坏了身体!”
说完更伸出手握住梁夫人膝上的一双手,以示支持。
梁夫人心道,却正因如此,一体两面才祸福难料,只是梁夫人已近知命,早已看穿天理人情,亦不费力解释。素娥见夫人似有所解,也觉心中舒畅。
“素娥,这些年亏得有你在我身边,让我多了很多安慰,少了诸多寂寞。”
“是您呀,实该早早进京的!几年来非要住在益州伺候老夫人照顾一应人等,上下辛劳不说,还要独留老爷一人在京,您也放得下心!” 说完又露出不满的神色,显然为此为梁夫人多有担忧。想到留个金姨娘陪在温少廷身边,她就心里不爽。
“你替我担忧我知道!只是年轻之时,我尚且对此不在意,如今已然暮年,我还在乎这些?京城里人多事杂,哪比得益州悠闲自在,我素来清净惯了,再则这益州的风土人情到底是住惯了的,实不想早早去受那京城聒噪。”说完又一声叹息!
“夫人您说的也是,以您的神技,老爷断离不得夫人的,那一封封家书,我们下人都深感惦念,偏夫人你淡如止水的。而且要说在京城,您也确实难得清净,益州这样偏,还不是来访的人前脚接着后脚的!”
“只是现在您不比从前,也要顾惜着身体,如今家事基本已了,您到了京城且得与老爷团聚,好好享享清福才是。到时来人支应,我且先要帮您阻了!”
两人又一路闲话,不觉就到了馆驿。这梁夫人因想着温少廷信中的急切和所提之事,如今又已见过尹青樾,不禁也生出几分快到京师的急切,遂催促车马加快脚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