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了,来了,姑娘刚刚打扮好!”说话间,钱嬷嬷殷勤地从桌上拿起一面白绣葱绿的美人团扇,“姑娘,虽说此时用扇子还早,但这春日的正午,太阳也厉害,切莫晒伤了脸!”说完退回身形给尤嘉蓝让出路。
尤嘉蓝望着门外春光潋滟,一时间也不知自己在哪,“自己”又是谁,叫什么名字,什么身份。更别提家中姊妹几个,兄弟有无,父母如何!她看了看门外不知通向何处的甬路,用手一摆,“带路!”大丫鬟愣了一下,赶紧小步上前,引着一众人等往前院正堂而来。
这家的院子着实不小,一路回廊曲折,铺着青石,更衔接着通往各处的石子小径。曲曲折折间走了三五百米十来分钟,才到了正堂门外。拐进侧面的垂花门,便看见正堂门前两个丫鬟一左一右站在门口,旁边还有一个十七八岁、穿木槿色对襟夹袄的姑娘。
见尤嘉蓝几人进来,姑娘赶紧迎上前来:“姑娘,您可来了!”说完又仔细打量了一下尤嘉蓝的装扮,“快进去吧,夫人和梁夫人正等着您呢!”她示意尤嘉蓝朝里走。
“姑娘!”门口的两个丫鬟屈身行礼,然后一起伸手向两边打起帘笼,请尤嘉蓝先行,同时向里面大声通报:“姑娘到!”
尤嘉蓝原也只是青春年少天真烂漫的年纪爱说话,随着年龄堆积,事事磨砺,早已变得言简意赅。如今陌生的情境,就更是能少言绝不多说,能不说话绝不发声。
尤嘉蓝也不搭话,只顺着丫鬟指路的方向挺身朝里走,顺手将团扇递给跟着的绿衣小姑娘。待两个小姑娘进门后,钱嬷嬷也紧随其后鱼贯而入。
虽然正堂内外皆有人守,但除了丫鬟一请一报外周围鸦雀无声。而且因为室外进入室内没了鸟雀的鸣叫,显得尤为沉静。
“真好个规矩!”尤嘉蓝心中暗忖。
正堂中坐着两个妇人,一个三十几岁年纪,穿着紫色交领襦衫,淡紫的襦裙,外罩一件同色系蝶恋花纹长袖褙子。头上插着珠翠,形容秀美,仪态端庄。另一位四五十岁年纪,素色莨绸衣衫,头上发髻轻挽,插着一枚白玉扁方,确实有些仙风道骨。这两位妇人都是面庞白皙,只是年长的妇人身量瘦削,不如另一个妇人的富态优容。在年长妇人的身后还站一个褐衣的仆妇。
尤嘉蓝正想着如何应对,却听见紫衣妇人开口道:“青樾,快来见过梁夫人!”说完,目光微微侧向年长的妇人。
尤嘉蓝迅速记下“青樾”两个字,然后向紫衣夫人屈身施礼:“是。”然后又款行两步,屈身向右侧的梁夫人施礼:“青樾见过梁夫人!”
尤嘉蓝也不知该如何说见面语,只用最简单的方法应对。
这梁夫人全程未发一语,直至尤嘉蓝施礼完毕,才从容说到:“尹小姐且别拘礼,勿要客气。”说完,冲着紫衣妇人微微颔首,话说得不远不近,清净淡然。
尤嘉蓝心道,这些妇人的礼节分寸倒是把握得肯准,规矩俨然竟都是百炼成精的。
紫衣妇人又说道,“青樾,梁夫人从益州远道而来,特地给你带了刘伯父刘伯母的礼物,一路辛劳,还不快谢谢夫人的美意!”尤嘉蓝这才注意到右侧桌上有几样礼品和一个一米见方的木制矮箱。
尤嘉蓝又再次行了谢礼,梁夫人仍没有客气阻止,只是一双眸子似笑非笑地注视着她。待她施礼后,又转头望了望尹夫人:“尹夫人客气了,有幸借刘大人刘夫人之礼拜见尹府,又有缘得见尹小姐闺阁芳容,实属荣幸!”
说完又继续道:“初次见面,我也略备了一件小物给尹小姐,若幸得小姐喜欢可做个随身物件儿。”说着,叫身后的仆妇拿出一个锦囊。
仆妇走到尤嘉蓝跟前,抽开收绳,露出一个玳瑁雕的小小如意。
尤嘉蓝看这东西小巧别致,又微露光泽,知道是个好物,但想到自己曾经一直最爱的就是各种集着天然巧思的物件儿,以至于倾注了很多心意后倍加割舍不去,枉做负累,遂想着怎么开口拒绝。
只听梁夫人说道:“这是夫家传下的一个龟骨如意,可做护佑之用。若将来小姐但遇什么不虞之事,可以拿出来戴在身上以资一时情志,必可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话说得简单,小物却非凡品,估计在笃信命相风水的人眼里更是无价,何况还是钦天监监正家祖传的。听到此处尤嘉蓝却有了借口。
“青樾得夫人青眼赠礼,实是幸事,只是青樾自幼随性,若是收了如此重宝难免有负。不若倾心祈愿宝物得遇识它、惜它之人,方不负物与人两相恋慕,互滋情志,亦是各得其所。”
说完,又再次屈身行礼。
尹夫人原见梁夫人欲送此物,心生欢喜,却见尹青樾不卑不亢地给拒了,不免有些惋惜。但看到自己的女儿立在地中,清丽端庄、风姿渐露,不觉又心内颔首,有些自得起来。
这梁夫人望着尤嘉蓝,半晌没有说话。尹夫人正欲圆场,梁夫人开口说道:“尹小姐丽质天成,心中无尘,物不染心,实是让人爱敬。此等性情将来必会与佛有缘,亦是起于伽蓝,兴于伽蓝。”
尹夫人闻此,不免猜测这话中的意思,尤嘉蓝闻言却是一怔,继而想到:《大唐西域记》有言,所有佛院寺庙皆称伽蓝,虽此“嘉蓝”非彼“伽蓝”,但发音相同,可不也算有缘么!思忖间,便想抬头去打量一下这梁夫人。谁料,刚看向梁夫人却恰对上梁夫人的一双眼睛也望着她。
梁夫人一双柳叶细目看似平淡,却是暗藏犀利,若不是早已见过世面,还真怕接不住这眼神儿。
这梁夫人一见也是暗赞:好个还未及笄的小姑娘,虽身量未拔,却自带一番气势!端庄中透着娴雅,笃定中却又气定神闲。看身形样貌,将来必是个清丽无双的美人。而这一身气派虽自有富贵,最不可计的却是这双眼睛。眉目修长,顾盼有情,看人时宠辱不惊,眸深不见底。想来温少廷促我走这一遭也实是大有可原。两人一见之下竟都是一惊。
“我今从益州到此,随身别无他物,只在包裹中尚有一匹紫云蜀锦,想送予小姐权作见面礼,尹小姐这总不会拒绝吧?”说完梁夫人面露微笑。
尤嘉蓝闻此也倾心地笑出来,然后深深施礼,“青樾谢夫人相赠。”
经此一送一收,两人竟都相视一笑,尹夫人也轻轻地松了一口气。但梁夫人身后的仆妇却面露惊异,只是片刻就恢复了平静。
尤嘉蓝此刻虽是少女,见识思维却绝不幼稚,一颦一笑间便将室内诸人的表现尽收眼底。看到两位妇人亲切谈笑,尤嘉蓝将醒来后的所见所闻略一整理,便几乎已经确定:自己不单穿越了,而且还穿越到了优渥人家。
正说话间,又见一个仆妇轻轻走进门来,她来到尹夫人的身后低声耳语了两句。尹夫人虽面色未变,说话语调却明显冷了下来:“让她进来吧!”说完仆妇转身退出堂去。
众人听见又有人来都不再做声,尤嘉蓝也轻轻转身立到一侧,静静观摩。
这时一个身材丰腴,打扮靓丽的大丫鬟走了进来。丫鬟颇有几分姿色,面带笑容,对尹夫人和梁夫人分别深深一揖。
“桂香这厢有礼了!”
然后又笑容可掬地对尹夫人说道:“夫人,老夫人听闻梁夫人到访,又恰逢老爷不在府中,所以想敦请梁夫人过室一叙。今特差桂香来问问,不知夫人和梁夫人聊完了没?”
说完又偷视一眼梁夫人,对着尹夫人和梁夫人又是一揖。
尤嘉蓝见此,心中暗笑:这桂香也确是人如其名,不单身材凸凹有致,便是言语之间也自带一抹春色。看来这古代闺阁之中也确实要比现代复杂一些。而且往往听说婆婆身边的女使在内闱中是有很多用途的,看这桂香的形容怕也有些意思。尤嘉蓝悄悄看向尹夫人,却见尹夫人神色如常,而梁夫人则更是泰然。不禁暗叹,这些女人的功夫当真是厉害!自己生活的四周,人的情绪大多都是外露的,能做到喜怒不形于色的都是少数。想来是时代不同了,早已不受礼法严苛教育的缘故。
这尹夫人瞥了一眼桂香,又转脸微笑看向梁夫人。
“夫人,我家婆母久闻梁夫人大名,一直慨叹无缘得见,今日恰逢夫人到访,不知是否便宜移步?”
梁夫人微微一笑:“得蒙老夫人眷顾,尹夫人盛情,若蒙不弃,自是欣然拜望!”
尤嘉蓝见两位夫人就要起身,离开正堂,一时间不知该不该跟去。进退两难之际,尹夫人说道:“青樾,你今日还未及向你祖母请安吧,你也来吧!”
听到尹夫人如此说,尤嘉蓝心中暗喜,遂点点头轻步跟在了后面。
尹老夫人别室而居,住在东侧配院。一行人穿过小花园,又绕过一个鱼池亭子,不多时即到了一个拱门。穿过拱门就是配院,进入院内就是正堂。院内的婆子一见尹夫人和梁夫人同来,赶紧施礼,向内禀报。
尤嘉蓝跟着两位夫人进入正堂,发现堂中除了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还有两个丽装的年轻妇人,一大一小两个男童。大的六七岁,小的四五岁。
看见梁夫人进来,老夫人作势要起身,梁夫人赶紧快走两步,以示搀扶,“老人家切莫劳乏!”说完又跟尹老夫人见了礼:“尹老夫人身体康泰,福禄绵长——”
尤嘉蓝看众位妇人相互见礼,依次落座,自己便也随着恭敬屈身。正此时,却听见一声欢快的童音,“青樾姐姐——”小的小男孩快步跑着就到了自己的跟前,拉住了自己的手。
“青樾姐姐你也来了,麟儿正想找青樾姐姐来玩呢!”
尤嘉蓝不知小男孩是谁,只见他仰着头睁着大眼睛对着自己甜笑,自己也只得甜笑回应。
“麟儿,快请你青樾姐姐也坐下!”众位夫人一见也都面露微笑。
小男孩郑重地拉着尤嘉蓝的手来到了说话的妇人身边,丫鬟见此赶紧将刚放在尹夫人身边包着绸缎的小凳子又搬过来,放到了年轻妇人的座位旁。
“夫人见笑了,这是我的小外孙沈麟,是小女尹钰的独子,最是喜欢我这孙女。”老夫人和婉轻笑。
“小公子们各个清俊可爱,老夫人实是有福堪羡呀!”
两位妇人闻言,都看了看自己身边的小男孩,面露称意。
尹老夫人则目光更加柔和:“夫人过奖啦!这是我的族中侄女尹锾,家在京师,这是侄外孙刘方,今年七岁,近日一起来青州小住。这是小女尹钰,婚配沈氏,也居在京师。”说完用手又一指尤嘉蓝身边的小男孩,这个小外孙沈麟,今年刚满四岁。”
梁夫人看着老夫人热情介绍,却只笑笑点头,不再说话。
尹锾开口说道, “伯娘听闻梁夫人今日将到,一直着人留意着,正想请夫人见面一叙。我和妹妹久居京师,也曾听得梁夫人一双慧眼相人极准,今日得见真是幸事!”说完大声欢笑起来。
梁夫人却仍然笑而不语。
旁边的尹钰见尹锾话说得太快,也不好拦阻,便开口道:“家兄与刘大人是至交,常听家兄提起,刘家兄长和嫂嫂俱是对梁夫人和温大人的博学多才钦佩有加,所以家兄与我都能以见到梁夫人温大人为盼。今天有幸见到夫人,能聆听夫人教诲,实是幸甚!”说完微笑向梁夫人点头致意。
尤嘉蓝见尹青樾的亲姑姑话说得如此周全,不禁着意打量。尹钰身形纤瘦,秀美端庄,尹锾富态,但都衣着华丽。尹锾言语直接自己也混不在意,尹钰却是谨慎得体,但也没有尹锾脸上肆意又明朗的神色。
小男孩沈麟依在尹青樾身边不走,而刘方也凑过来一起在尹青樾身边玩耍。
“沈夫人过誉了,老夫人儿女俱是才高,孙女孙儿丽质天成,自是福泽深厚。且早就听闻尹府诗礼传家,必是前途无量的!”
说完,梁夫人纷纷向几位妇人微微颔首。
尹夫人看着老夫人母女与梁夫人的对话,却始终面目含笑,并不插言。尤嘉蓝便也静看着几位妇人究竟要如何向这位梁夫人请教。
尹老夫人看了一眼梁夫人,不禁嘴角一抿,一声长叹。
“夫人有所不知,尹家人丁单薄,昔年家夫治水早殉,独留下一双儿女。可叹我只是这内宅妇人,一辈子寡居在这院里,见不得世面。在儿女教养上虽能倾心抚育,在教诲上却是力不从心。今她二人虽有族中叔伯岳家照拂,得以平安长大,在仕宦一途上却是苦心孤诣也举步维艰。老婆子我空有人母之心却无力帮扶,实是心中悲忧。夫人您南北通达,见多识广,今有幸得见,老婆子我怎能不赧然求教?!”说完神情愈发黯然,竟拿起手帕轻轻拭泪。
尤嘉蓝一听,这尹家和尹老夫人竟是如此不易,不觉心生叹息,但转而又佩服起这尹老夫人来,出言如此地巧妙婉转,既赞了梁夫人,又让人不得不指点。
尹钰和尹夫人闻此也都低眉不语,倒是尹锾开口道,“伯娘且说哪里话,梁夫人今日既到此,必是会为您解除心疑的,你又何必如此伤感?”说完还不忘看一眼梁夫人,微笑示意。
梁夫人面目谦和,沉吟了片刻,说道,“老夫人何必如此悲伤?我听闻尹府世代清流,尹氏多有栋梁贤达之士。今尹大人官声既好,尹夫人治家有道,尹老夫人和诸位还愁尹氏不兴吗?”
说完,又意味深长地看向尤嘉蓝,“就是有尹小姐这般气韵天成的新一代,将来必也能满门荣耀,富贵久长的!”
说完,又话锋一转:“况且,依我愚见,尹府不久就会有喜事临门呢!”
“喜事?”闻听此言,尹氏母女的面色瞬间一亮,便是尹夫人都不觉举目细听,看来这梁夫人的话很是强心。于是尹老夫人和尹锾尹钰少不得要继续探问是什么样的喜事,会在什么时候,可要注意什么,梁夫人一一微笑作答。更少不得要将未来前途之事再做询问。
这边沈麟和刘方虽是幼儿小童,耳朵却是极尖,两个人正依在尤嘉蓝的身边扳手指,“喜事,初四日是青樾姐姐的生日,可不是大喜事么!”小童一句插言瞬间引得众位夫人哄堂大笑。
尤嘉蓝在旁边也时刻留意着几位妇人的对话,虽不乏溢美之词,但显然出身官宦的妇人讲话终是有分寸,没有市井算命者的问的直白,答的粗鄙,但求的仍不外功名利禄。而尹夫人注意到尤嘉蓝坐在一旁无声无息,便顺势说道:“青樾,你既与祖母姑姑们问过安,就先回去吧!今日魏夫人归来,还要考校你的课业!”
于是,尤嘉蓝只得起身,一一向在座的妇人们告辞。沈麟刘方便有些依依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