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朝,洪庆十九年冬。
与去岁不同,今年十三州疆土无不是雪虐风饕,冰寒料峭。狂风裹挟着鹅毛大雪侵蚀着一切,天地间仿佛被塞入了冰窖。在一些偏远苦寒之地,甚至满目皆是冻尸塞路之景,其千里饿殍之惨状比那天灾本身更加令人感到阴寒刺骨。
益州左屯卫,唐湾屯田千户所辖下,香樟堡。
厚重的雪花打着旋儿落下,给青石砌筑的高墙穿上一层白色外衣。墙内一座低矮院落炊烟袅袅,灶间锅铲相接发出脆响,不时夹杂着几声棍棒破空的呼啸。
谢莲侧耳细听,握铲的手一顿。
“谢承伍!”厨房中窜出一个梳着双丫髻,脸上沾了抹灶灰的**岁女童。
她瞪眼叉腰,气势汹汹,“可是晨间的稀粥将你那肚子填得滚圆,力气没地儿使了?不若就省下你这顿晚膳!”
就连雪花扫过新补的裙裾,也被喝斥声吓得四处翻飞。
正在院中练武的男孩动作一滞,他鼻尖冒着白气,皲裂的脸上有两坨红晕,闻言大声嚎叫喊冤:“好阿姐!可千万别!我这是空着肚子练棍不耗粮食……”
谢承伍嘴上告饶,心中却有些不服。
大姐力气向来很大,吃得也多,他平日不敢反驳对方,只能屈服于她的“淫威”之下。
倒是谢莲闻言摸着下巴思考起来,空着肚子练棍不耗粮食?
她转头看向坐在屋檐下,正把两只小手缩进袖子里,又将其垫在屁股底下取暖的三弟。
团坐的小童紧缩着身子,白净小脸被冻得通红,睫毛上还有丝丝水汽,眨巴着双眼望向了阿姐与兄长。
“小弟,你素来聪慧,且说说看这憨货的话可有道理?”谢莲道。
谢钰点了点脑袋,瓮声瓮气说:“唔,有几分道理。”
他心知每日天刚破晓,二哥便躲在训练广场的长条石后,偷看宋百户练枪。每当这些大人们骑着马,挎着长枪掠过时,二哥的眼里便是止不住的艳羡。
所以他并未拆穿二哥。
谢莲很相信三弟的话,于是昂着头,对谢承伍说道:“再打破墙角那口水缸,仔细你的皮!”
“知道了大姐!”谢承伍高兴回应,他保证这次不会再让自己练得饿晕过去,也就不会分大姐的口粮。
谢钰乖巧安静的坐着,心里却涌现出各种思绪。
没人知晓这具五岁的身体里,装着的是来自异世的灵魂。他也深知,黄册上墨色的“军户”二字,将是束缚自己一生的枷锁。
父死子替,兄亡弟代,世代为兵。
若是身体得不到营养补充,练武就是在消耗自己的血肉。谢承伍说这话,恐怕连他自己都不信。
然而军户人家想要出头,只有武举一条路。
可家里别说肉食,就连饱腹都难以做到,怎么练武?
并且二哥没有先生教导,无厘头的练习只能算是强身健体。即便是他们的父亲,作为屯军也主要以屯田为主,偶尔在军中也只做些体能训练。因此,就他们这三脚猫功夫,又如何能与世袭的军官子弟相比?
别人不仅可以世袭家中老爹的职位,还能参加武举往高处走。
最重要的是,考武举也得读书识字,参加文试。而读书又非一朝一夕之事,时间,金钱,以及老师缺一不可,这才是真正绝了军户子弟的路!
寒风呼啸,雪花纷飞。
谢承伍穿着一件破洞麻衣,麻衣的内里填充着草絮,胸前背后鼓鼓囊囊,显得很是滑稽。
谢钰看着院中,正握着一根棍子舞得呜呜作响的二哥,小小声叹了口气。
二哥与大姐都是八岁,只是大姐要年长两个月。二哥那身板骨瘦如柴,被风一吹仿佛随时都会倒下来,可他偏偏又站得极稳。一双眼亮晶晶的,似乎并不为生活的苦而发愁沮丧。
谢钰前世虽是农村人,但好歹有读书的机会,爸妈举全家之力供他上了一所名牌大学。终于等到毕业了,他正摩拳擦掌,励志干出一番事业报答家人的时候,竟然胎穿到了古代,成为了大周朝的一名军户子弟!
这一世,他的父亲是香樟堡的一名正军军户,也就是最底层的士兵。父亲成婚后不久,原配就病逝了,只留下一个儿子。
他的母亲是寡妇再嫁,带过来一个女儿。
还在襁褓中的他,也从家人口中慢慢获取了这个陌生朝代的信息。大周朝,一个历史上没有的朝代。
但军户,却是这个王朝最低等的户籍,不仅被视为贱籍,士兵更是上官的奴隶,被人随意驱使。
随着谢钰渐渐长大,对自身所处的环境也越发了解。比如军户战时为军,闲时为农;不得考文举,不得与普通民户通婚,其子女亦不得送养;军户只能参加武举,可惜他们既没有营养滋补身体,也没有时间勤练马匹,硬弓,刀石,更没有银钱识文断字。
即使想不开去做了逃兵,颈上人头指不定哪日就成了边军英勇擒获的敌方首级……
面对如此天崩开局,谢钰只能用四个字总结:无路可走!
所以,当他意识到自己的穿越是将作为农奴度过这一生,当然也可能是在战场上曝尸荒野时,谢钰的天塌了。
未来一眼能看到头,并且永无出头之日。
谢钰失了活下去的心气,一时间差点夭折。
若不是有爹娘和阿姐兄长们的精心照顾与疼爱,他早就撑不下去了。就是现在,他的身体也是一家人中最差的,都五岁了,爹娘还时常怕他养不活。
好在如今的谢钰已经换了想法,毕竟蝼蚁尚且偷生,为人何不惜命?
他不仅要活下去,还要尽他所能的活得更好。
看一眼天色,谢钰紧了紧身上家中唯一的一件狗裘,起身对院中的人道:“二哥,别练了,一会该着凉发热了。”
在如此天气下练武,饶是对方没生病,待爹娘回家看见了少不得也要狠狠抽他一顿。
“好嘞!”
谢承伍知道自家弟弟估算时间向来准确,爹娘恐怕是要回家来了,也不敢再练下去。
他准备舞个“花枪”结束今日的练习,谁料手中木棍突然脱手而出,带着力道迅速朝小弟飞了过去!
“阿弟小心!”
谢钰还没反应过来,头上就被敲了一记,直接跌坐在地,疼得他眼冒金星,脑瓜子嗡嗡的。
谢承伍吓得脸都白了,赶忙跑过去,着急问道:“阿弟,你没事吧?”
弟弟本就身体弱,若是因为他变得更虚弱了可如何是好!他心中愧疚不已,并且从小就知道爹娘最疼阿弟,生怕一个不小心就养不活,若是因为自己……
谢钰捂着额头,见谢承伍眼里包着泪花,一脸哀痛,不知道在胡思乱想什么。
他嘴角抽了抽,但还是强忍着痛意安抚:“我没事,二哥。”
谢承伍松了口气,吸溜了一下鼻子,“来,我扶你起来,咱们去屋里躺着。头晕不晕?可是很疼?”
谢莲听到外面的声音赶紧跑出去,一看这场景,哪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顿时爆发了:“好你个谢承伍!上上次带小弟去山里捉野鸡,害得他摔了腿!上次又擅自带小弟去偷小旗大人地里的果子,害得他拔了一亩地的草!”
“这次竟然让你那破棍子给打了这么大个肿包!待爹娘回来,看我怎么给他们告你的状!都说了多少遍了,别练了,练来有什么用,是能填饱肚子?还是能当官老爷?”
谢承伍扶着阿弟,一句话不敢说,是他理亏,对不住弟弟。
谢钰再次小小声叹了口气。
回到房间,他估摸着局部按压时间够了,便对着床边垂头不语的谢承伍道:“二哥帮忙找块布,包着雪给我敷一敷就没事了。”
“好!我这就去!”
谢承伍一点不怀疑阿弟的话,因阿弟聪明,很得营城内崔医士的喜欢,他去看病捡药时也学过一点最基础的知识。
谢莲端来一盆热水,催促道:“小弟,泡个脚去去寒。”
谢钰晃了晃脑袋,不是很晕,也没有恶心反胃之类的症状,排除掉脑震荡,其余的应当没什么大碍吧?
谢莲:“一会水凉了再泡一次,你也别怕费柴火,两日前爹打了不少。”
阿姐小大人似的叮嘱,让谢钰心中发酸,他乖乖点头,“好。”
片刻功夫,二哥便包着一捧雪进了屋。
正冰敷着呢,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响声。
大门被推开,一个披着蓑衣的方脸大汉和一个年轻妇人冒着风雪进了院子,大汉肩头上还扛着两把锄头。
有句话说冬日翻耕土地,深耕加一寸,等于上茬粪。
他们家每年上交九成“余粮”作为官俸兵粮,剩下的一点仅保证一家人不会被饿死。要想多留些粮食,只能寄希望于田地产量了。因此不管天气多冷,他们也要赶在土地冻起来之前将其全部翻耕一遍。
谢勇摸了摸媳妇冰凉的手,粗犷的脸庞不免露出几分心疼之色。
“香兰,你快些进屋去,让莲姐儿煮碗姜汤喝,我去杂物房放锄具。”
“好。”
徐香兰十六岁便生了莲姐儿,十九岁又生了钰哥儿,如今不过才二十四五。她骨相生得好,若不是长期吃不饱,脸上泛黄,又没多少肉,定然是十分好看的。
见院子里静悄悄的没个声儿,徐香兰随口道:“今日怎么不见钰哥儿出来接我们?”
开文啦[猫头][猫头][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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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1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