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时临安唤道,希望他老人家给个明示,究竟是去歇了,还是要听一听月琅达的冤屈。
总归…总归不好一直靠着她。
傅玉璋缓了缓,一指厅房内的太师椅,“去坐坐。”他道。
片刻之后,市光端上一碗温热的醒酒汤。傅玉璋便一面喝,一面听月琅达说前情。
恩城有三绝,恩女,恩绣与恩酒,恩女明艳,恩绣灵巧,恩酒绵醇,其中,又以恩绣最为闻名。
四年前,恩绣被置于湖广布政使送至金陵的第一箱年礼中。袁贵妃一眼瞧中,叫它做了岁供。
不曾想,岁供中列明的百丈恩绣,出了金陵,便成了二百丈,到了湖广布政使司,增到五百丈,到了两条街外的潭州府府衙,则又变为一千丈。
待岁供之令终于传回恩城,恩绣的数量已至二千丈。
月琅达之父月渌乃恩城苗族的土司。起先,他叫人打起精神——恩绣成了岁供,终归是好事。
眼下数量虽多了一些,但熬过这一年,他去布政使司疏通一番,总有回环余地。
恩城的百姓信了他。大伙儿拔了禾黍,种下愈多的桑树。城中织机彻夜作响,多少绣娘熬白青丝。
然而,到了第二年,岁供的数量增至三千丈。
第三年,又增至五千丈。
终于有人熬不住,砍了桑树。
月渌带人去拦阻,却叫愤怒的村民一石头敲碎了脑袋。
又有人想起,几年前,布政使呈上的恩绣正是出自月渌长女月琅吉之手。愤怒的人们偏执地认为,正是月琅达叫他们陷入无尽的岁供中,月琅吉才是那个罪魁祸首。
月琅吉被人绑着,与一众织机一道,被烧成了灰。
月琅达悲愤至极,欲与人报仇。忠仆只好将她迷晕,将她带至潭州城,这才叫月氏留下独苗。
“月琅达,你想叫孤怎样还他二人清白?”傅玉璋问道。
“太子殿下,自然是杀了那些人,昭示我阿父、阿姊并非岁供的罪首。”月琅达满脸希冀地答道。
傅玉璋饮尽碗中的醒酒茶,“那你说,罪首是谁?”他道。
“是潭州府知府…”月琅达答道,下一瞬,她又否定方才的答案,“不对,是布政使…不,也不是他,他并非罪首,是…是…”她答不上来,又或者,她并不敢将答案说出来。
“是定下岁供之人,”傅玉璋替她将答案说出,“是吗?”
月琅达抬起头看他,眼中是一份迷茫的执拗。
“你所说之事,孤记下了,然,”傅玉璋站起身,捋齐衣袖,“解决之时,不在今日,解决之人,亦不在孤。”
“那在何时?又是何人?”月琅达紧跟一步,问道。
“届时你便知晓了。”傅玉璋答道,随后,抬步往屋外走去。
时临安紧随其后,送他回到主院。
见他神色已恢复清明,时临安不再多待,正欲离去。
这时,傅玉璋唤她:“霁春。”
时临安转过身。
或许是喝了酒,傅玉璋的身上解了一份沉默的禁制——正如他此时的声音,变得有一丝散漫与慵懒。
他立在门旁,在清冷的月下,如一支幽香的兰。
时临安迎着她的目光 ,莫名地,觉得耳廓又有一些泛红。
傅玉璋递过一个纸包。
时临安接过,从纸包中取出一枚绣有莲花的灵符。
她不解,问道:“方才,殿下去礼佛了?”
傅玉璋点了点头,“随手求了一个,你愿意便留着,不想要也可丢了。”他淡声道。
未待时临安回复,傅玉璋转过身,走回屋里,再未与她多说。
时临安拿了灵符,一头雾水地走回自个儿院子。
突然——
“今日,我宿在何处?”月琅达的声音响起,叫时临安吓一大跳。
时临安抚了抚心口,“你怎会在此处?”她问道。
“他们不叫我进太子殿下的院子,”月琅达解释道,“听说汉人讲究,男人同男人住,女人自然得同女人住。这里就你一个女人,我只好找你宿一晚。”
听罢,时临安只觉她既无礼,又有礼。她思索片刻,指了一处厢房,“你宿在那一处。”她道。
这时,月琅达瞧见她手中捏着的灵符,“咦,你是没有母亲吗?”月琅达问道。
“什…什么?”时临安有些不解。
“这个,”月琅达指着灵符,解释道,“这是上方禅寺的灵符,有人若思念亡母,便去那里。”
借着月光,时临安仔细打量灵符——正面绣一朵青莲,背面绘一幅《地藏菩萨本愿经变图》。
她记得,为了报答慈母恩德,世尊飞升忉利天宫,为母说法,以念佛力成就《地藏菩萨本愿经》。
她又想起,今日是五月初头,正是海棠花落,一个少年失去母亲的时节。
原来如此。
傅玉璋是没了母亲的人。这个世界的时临安,她也是。
时临安叹一声,将灵符安放至随身荷包中。
然而,月琅达还未放过她。
她突然又问道:“你当真不是太子妃、太子良娣。”
时临安被问得一呛,“你为何如此想?”她有些不可思议。
“既不是,你为何整日跟在太子殿下身旁?”月琅达一脸的理所当然。
“那是因为,”时临安无奈地解释道:“我是东宫中庶子。”
“中庶子,是甚?”
时临安学傅玉璋,将双手笼进袖子,她抬起头,看向头顶愈发圆亮的月亮。
“殿下的…管事。”她似是回答月琅达的问题,又似是对自己说。
☆
马车继续西行,大半月后,东宫一行终于见到脑门儿奔凸,颧骨高耸的锦江府知府林右右。
月琅达嘴边没把门儿,“这老头真难看。”她不曾按下声音,说道。
时临安后撤了一步,脚后跟狠狠地碾到月琅达的脚上,“再胡说八道,叫点杠丢了你去扬子江喂鱼。”她面上带笑,嘴里却低声威胁道。
点杠便是当初收了月琅达的乌蛇鞭,叫她吃哑巴亏的暗卫。
自潭州府起,这两个人便杠上了。
起先,傅玉璋并不想带上月琅达,只叫她在潭州府好好过活。
谁料,走出没多久,时临安的马车驶过一段土路,颠簸之中,“哄”地一声,马车的天花板落下来,随之掉落的还有灰头土脸的月琅达。
傅玉璋的马车离得近。听到此处的动静,点杠飞身而至,将月琅达压到马车外。
“放开我!”在人高马大的点杠面前,月琅达的挣扎显得无力,“你又欺负我!”
天花板掉落时,一块飞起的木板擦破时临安的额头,她抹下一手的血,心想,得,不是昨日,便是今日,看样子,被月琅达破相是她命里写定的劫,怎么也避不过去。
她拿出巾帕,捂着额头,探出脑袋问道:“月琅达,你躲在马车顶做甚?”
月琅达变扭半晌,终于答道:“阿父和阿姊已经没了,我没有家了。”
“昨...昨日,他们将我送给了太子殿下,那我便是你们的人了,我该跟着你们。”她有些底气不足,说道。
时临安看向不远处的傅玉璋。他老人家撩起一方车帘,神色淡然地投出眼光。
两人的视线交汇片刻,随后,傅玉璋放下车帘。
“带上吧。”帘子后头传出他的声音。
那之后,月琅□□在时临安的马车里。
她去了集市,带回一兜子脆果儿,吃得满车厢都是碎渣。时临安既恼火,又怕她那一柄乌蛇鞭。
她忍无可忍,唤道:“点杠!”
点杠收了月琅达的脆果儿,押着她将车厢收拾干净。
又几日,月琅达一脸神秘地与她说:“我捉住一个宝贝,与你分享一番。”
说罢,她的袖中露出一个乌溜溜的脑袋,时临安定睛一瞧,天!那是一条货真价实的乌蛇!
她尖声喊道:“点杠!”
点杠收了乌蛇,叫月琅达离了时临安的马车,随侍从们一路走。
那之后,月琅达又缠上了点杠。
“点杠,你为何叫点杠?”
“点杠,江里的乌鱼极为鲜美,咱们去捉几条?”
“点杠,你知道为何会‘蜀道难’?不知道吧,因为‘蜀道’是老大,老大难呀!哈哈哈,好笑不好笑?”
彼时,时临安正在傅玉璋的马车中,向他汇报留在金陵的何文镜与江正道传来的消息。
闻言,时临安叹一声,但秉持“死贫道不如死道友”的心思,她决定忽视车厢外的声音。
傅玉璋也一脸沉静。显然,他也是这么想的。
不过,月琅达的一通嚷嚷,也叫她知道了“点杠”这个名字的由来。
“暗卫处闲时打牌,”傅玉璋挽过宽袖,端起一只茶盏,“他时常点杠,点得多了,便有了这么个名号。”
时临安有一些无语,心道,前些年,傅玉璋究竟有多宅?宅到暗卫处都练起了牌技。
这时,“难看”的锦江府知府林右右拜完东宫,朝时临安走来。
他上下地打量时临安,似在看她,又似透过她看另一人的影子。
“真像!”许久后,他一捋羊角须,说道:“尤其是这一双眸子,与东晦一个样儿。”
东晦便是时临安之父,前太子太傅时熹的表字。
林右右与时熹是同年,时临安一拜,称一声“年伯”。
她一打量,问道:“年伯是一人前来?”
这一问,问得深远。
自金陵一路行来,傅玉璋虽不愿兴师动众,然东宫一行若路过一地承宣布政使司府衙驻地,布政使出迎十里是惯有的礼节。
即便如湖广布政使一般,心里黢黑,他也要将面子做得圆融。
不曾想,傅玉璋远道而来,来的正是四川承宣布政使司辖地,四川布政使却面也不露,其倨傲可见一斑。
一行人心中俱已明了——此番施行新政,免不了有一番风雨。
“正是一人。”林右右朝傅玉璋一拜,他既是回应时临安的问话,也是向傅玉璋表明——整个四川,怕是只有林右右,与他们站在了一头。
傅玉璋颔首,说道:“不急,回府衙再议。”
然而,车驾将将驶入锦江府城门,一短打衙役飞马而至。
“知府大人,不好了,”他拜倒在车驾前,“白鹿洞书院闹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