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早些时候,时临安领着曲岩凤与老侍中自王氏私兵的包围中逃出,行过一段路,他们遇上自国子监引来几位大儒的何文镜。
见时临安一身伤痕,一身血迹,何文镜大惊,忙扶过她,“霁春,发生何事?”
曲岩凤见惯战场的阴私,并不避讳,“他们来得这样巧,只怕从何处知晓时郎中的行踪。”她转过头,问道,“时郎中,今日你曾与何人说起行踪?”
时临安的心中有怀疑,然而,此地并非能畅言的场所。她与何文镜对视一眼,何文镜的眼中映出一城的风雪,映出街巷微弱的灯火,也映出他心中愈发鼓噪的忐忑。
时临安读懂他无声的问题,他在问“是她吗?”。何文镜的眼中有闪烁的水光。
她未肯定,也没有说“不”,只道:“鉴之,眼下紧急,此事日后再说。”
然而,她未料到,“日后”来得这样快。
时临安与江正道赶至何府时,清月的院中已哭成一片。
侍女跪在一旁低泣,何文镜瘫坐地上,怀中抱着唇角沁血的清月,他的嘴唇微张,唇角耷拉向下,眼神空无一物。院中弥漫压抑的死寂,唯有尚不知人事的阿蛮,像是感受到母亲的离去,高亢哭得一刻不停。
女婴的声音尖利,如轻而薄的利刃,划破成人世界遮起的虚伪假面。
奶娘哄不住,她本想抱阿蛮回屋内,掀开衣襟喂她,将她哄睡。然而,一旦进入屋中,阿蛮不仅哭得声音劈裂,更将小身子拱起,差点跌落地上。
奶娘又是急,又是怕,只道当真邪门,几月大的女婴,怎的力气这样大,脾气这样坏?
初冬的天,奶娘的额上满是冷汗。
这时,一旁伸来一双素手,“我试试。”一道低缓的女声道。
奶娘转过头,见到有过一面之缘的女子,她记得,他们称呼她为“时郎中”。
“时郎中。”奶娘唤一声,再将啼哭不止的阿蛮递与她。
许是当真有缘。头一次,时临安来认下干亲之时,阿蛮由她哄着,很快便能入睡。而这一次,连奶娘都哄抱不住,可阿蛮到时临安怀中后,只起初委屈地大哭一阵,像是对这位姑姑哭诉失去母亲的痛苦,随后,她哭累了,伏在时临安肩头,抽泣睡去。
奶娘这才松下一口气。“阿蛮与时郎中,可比嫡亲的姑侄还要亲。”她叹道。
奶娘的心中也有自个的小心思。眼见的清月姨娘去了,家中又叫夫人做主,阿蛮是姑娘,若无亲娘看顾,头上又有严苛的嫡母,日子不会好过。若是这位干亲的姑姑念旧,不时援手,或许能有另一番天地。
自出生后,阿蛮便由她奶大,她没本事,只能在微末之处帮帮姑娘。
“鉴之这样…多久了?”时临安看着院中如剪影一般的二人,问道。
“也是造孽,”奶娘叹一声,一面说,一面眼角沁出泪,“尚早的时候,老爷回府一趟,叫咱们都回避。他与清月姨娘起了争执,声音有一些高。后来,老爷去了宫中,叫前院的亲信将姨娘看起来。”
“午后,老爷仍未归来。夫人却来了院中,她自称奉老爷之命,言语中好像提到时郎中…但,奴婢在厢房看顾阿蛮,并未听清。夫人走后不久,姨娘说要自个歇会,可直到老爷自宫中归来,去屋中寻姨娘,才发现…”
奶娘未再说下去,时临安却在支离破碎的言语中拼凑出真相——
因时临安提及,也因他自个升起的怀疑,何文镜回到家中质问清月,二人起了争执。但那时紧急,何文镜与清月并未分辨出结果,他只叫亲信看住清月,待他归来再做计较。只是,不知何夫人自何处得来消息,她定与清月说了甚伤心话,叫清月连几月大的幼儿都不顾,一心求死。
只是,何夫人何为这样做,当真只是女人之间的争风吃醋,还是…
时临安侧首,贴了贴阿蛮睡熟的侧脸,她的心中一阵闷痛,她与何文镜,或许怀疑错人,可这一错,代价竟然这般浩大。
时临安将阿蛮交与奶娘,再缓缓地,一步一步走到何文镜与清月的身旁。
江正道蹲下身子,不住唤何文镜,可他一言未答,恍若不曾听见。
直到看见时临安的身影,何文镜抬起头,他那古井一般的眸中又落下泪,两行泪沿着早已干涸的轨迹,隐入领中,“不是她,我错怪她。”
“霁春,我是不是没用。我为何不想得深一些,不与她多说一句?我这样不信她,是我对不住她。”
何文镜的自责一句一句敲在时临安的心头,他有错,时临安何曾无辜?
清月出身北宸宫,她来到何府,本就带着原罪。因而,一旦有了泄密的嫌疑,时临安头一个想到的便是清月。泗芳利用的,也正是这样的灯下黑,叫她,叫何文镜在忙乱中生出大错。
“泗芳与她说,因你受了重伤,性命垂危,太子殿下震怒。因而,我要以她的命为抵,保全日后的仕途。”何文镜簌簌落下更多泪,“她竟信这样的话?她饮下毒药时,当真以为,那碗毒药是我吩咐备下的?”
“我不信她,她亦不信我。”或许,这才是这段感情中,最叫人心伤的地方,它经不起猜疑,经不起丁点的考验,只一点小小的阴诡,便令它灰飞烟灭,再无挣扎的余地。
一片压抑的悲痛中,突然,何府的后院扬起一道火光,撕开半面夜空。
不时有人喊道——
“后院走水了,快去提水!”
“怎会这样大,莫不是烧了油,或是烧了酒?”
“夫人,夫人还在院中!”
府中杂役喊的喊,跑的跑,提水的提水,乱成一团。水桶中的水泼出来,在初冬的夜里落地成冰,更多的人在奔逃中踩到滑冰,跌作一堆。
何文镜看向腾至半空的烈火,眼中的泪已经哭干。
“何苦呢,何苦,”他喃喃道,一面说,一面竟笑出声,火光映在他的面上,扎牙舞爪,好似鬼魅,“我又不会如何对她,我能如何对她?”
何文镜抱起清月,一路踉跄,可他始终没有松手。他在清月的额头一吻,往院外走去。
他再未看后院的火光一眼。
因家中无人主事,江正道与时临安留到深夜。
待后院大火扑灭,何府中的下人俱是惶惶,一日之中,家中的三位主人,两人殁,一人已在疯魔边缘。今日之后,何府是否还存在?
后院仅余一片焦黑,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味道。
管家指了指原先正屋的位置,那里盖了一片白布。这样大的火,院中的何夫人不曾呼救,不曾奔逃,她的尸骸都已不全,仅剩几处白骨。
“时郎中,江郎中,夫人…应是坐在正屋之中。”管家禀道。这一日的变故叫他也苍老十分,他的神情麻木,动作也迟滞。
时临安踩到一截断木,身子一倾,江正道眼快,扶住她。时临安的臂上有伤,被江正道一握,刺拉地又疼起来。
她一夜未眠,身上又有伤。江正道见她双目发直,竟有几分油尽灯枯的模样。
江正道劝她,“霁春,你莫过去,回宫歇一歇,此处我看着。”
时临安摇了摇头,挣开他。
她走到那面白布前,双膝跪下。焦灰攀上她素白的襦裙,像一朵净白的昙花陷入泥淖。
“追根究底,是我将清月送来时府。若论因果,你当报应在我的身上,”她俯下身,三叩首,“如今,你二人俱已殒命,我无处弥偿,只能叩首送你。”
“愿你与清月来世莫遇,我们…我们所有人,都来世莫遇。”
江正道立在她的身旁,听到她的言语。
将时临安与阿蛮送至马车时,江正道斟酌词句,劝道:“霁春,莫想太多。当日,你力主清月为妾,是救鉴之。后事种种,皆因缘际会,非你我能够预见。”
“非你之过,切莫过分自责。”他道。
江正道说得不错,那是事实。可时临安无法这样心安,她始终迈不过心中的坎,认为自个无垢,不沾染半分因性命陨去而扬起的尘埃。
于泗芳、清月一事,她不无辜;于傅承临一事,她亦不无辜。
可若世事重来,她仍选择这样做,她也只可选择这样做。
或许,这便是无人能抗拒的,诡谲而强大的宿命。
时临安点了点头,清浅一笑,“我晓得。”她道。
何文镜痴痴傻傻,再不理任何人。庐阳府的何三夫人匆匆奔至金陵,她一见散乱的何府,只泣泪叹道:“我何氏百年高门,是欠了何等孽债,竟有此一劫!”
何三夫人唤不回儿子,只好先至何府看望阿蛮。自那日大火后,何文镜全不理事,时临安便将阿蛮抱至府中安置。
何三夫人怀抱孙女,只觉心中凄惶,又簌簌落下泪。
待她想要接回阿蛮,小姑娘却在她的怀中哭得凄厉。何三夫人养大不少孩子,从未见过这样的阵仗,她一时无措,一时又不喜。加之阿蛮乃清月所出,何府的一场灾祸,全由清月而起,她看向阿蛮的眼光更生复杂。
小儿不解人事,时临安却读懂何三夫人的目光。
“眼下,府中也忙乱,不若叫阿蛮留在时府,我也算是她的姑姑,总能看顾她。”时临安道。
于是,待傅玉璋终于找到一丝空闲,再出宫寻时临安时,迎他入门的,是一阵小儿的啼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