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雨迟沉默了一秒,用极轻的声音说道:“我会亲手杀了你。”
段竹峥松了口气,她知道这事成了。
拔出匕首,一下将缚住段雨迟的布条割断,她收拢了布条,踮起脚尖,跨步走向屋内的大木箱,躲了进去。
木箱合起的声音极轻,盖板与箱体碰撞发出的“哒”声还是让她吓了一跳,不禁全身颤了一下。
段竹峥缩身蹲坐在木箱里,眼前的漆黑让她不由得睁大了眼睛,鼻尖萦绕着木头的气味,她将手慢慢攥成拳,冰凉的匕首膈得指肚发白。
我可以相信她吗?
官差来查人,段雨迟真没有掺合?
门,门!是了,屋外没落锁!
脑子里思绪乱飞,急躁的情绪突然腾腾升起,每一秒都在心底扩展,将性命交由她人的感觉并不好受,手心里的汗越来越厉害了,她感觉匕首变成了一尾滑腻的鱼,她快要抓不住了。
开门的声音止住了她的胡思乱想,段竹峥立即屏息敛气听着箱外的动静。
段雨迟不急不缓将门打开,风卷着水汽,扑面生凉,她倚靠在门边,等着对面先开口。
那衙役撑着把油纸伞,提着灯笼,腰间挂着剑,雨水落在伞面滴答作响,她见了段雨迟微微一愣,惊讶地说道:“段小姐!你竟然在这?”
“徐公差。”段雨迟唤了一声。她两也算是熟人,段雨迟去县衙送饭时,常常能见到这位衙役,只是没说过话。
徐衙役道:“小姐可曾见过...”
她一时不知该怎么称呼段竹峥,默了一下,继续道:“可知段大小姐往哪边去了?”
开了门,急雨声更清晰了,段竹峥好像又回到了上周目的黄河边,溺水的窒息感涌上喉间,她的心提了起来。
“见过。”
段竹峥听见段雨迟的回答,她的脸色刷的白了,赌错了吗?断章残片在她脑海里飘来飞去,她的心一下沉了下去,孤立无援的凄苦感一下落到了实处。
徐衙役客气地说道:“可否告知线索,主簿有令必须找到她。”
雨落在脸上,凉丝丝的,段雨迟一双眼往她身上一落,默不作声。
徐衙役紧张起来,将油纸伞向段雨迟那倾斜,自己大半边肩膀落在雨里,她心道传闻主簿的女儿不好相与,今日一遇果真如此。
段雨迟仰头看了眼伞沿,眉梢微扬,嘴角上挑,饶有兴味道:“我站在门内,你站在雨里,给我撑伞做什么,要不要进来避雨?”
段竹峥气得不行,要杀要剐也不给个痛快,心中又是绝望又是衅辱。
徐衙役有些傻眼,连说两遍:“不了,不了。”
又问:“小姐可知她的下落?”
段竹峥的心口气还没松快,又提了起来,整个人焦虑地不行,又不得不留神细听。
段雨迟那可恨的声音传来,“先前她把我绑在这。”
段竹峥冷气都不敢倒吸,心上宛如凌迟,被段雨迟一刀一刀地割着。
“然后呢。”徐衙役的声音有些急切了,目不转睛盯着段雨迟看。
“然后...”段雨迟磨磨蹭蹭地说着,估摸着把表姐的心吊得七上八下了,这才给了个痛快:“然后她就往周府那边去了,你现在去还能追上她。”
徐衙役松了口气,劝告道:“小姐还是快回家的好,段府上下都在找你。徐某还有要事,先走了。”
说罢,拱手行礼就要告辞。
段雨迟却拉住她,撤开身体,懒懒一拽皂色衣角,嗤笑道:“你就不怕我是骗你,不进来看看?”
段竹峥心已成灰,反倒气定神闲坐在箱内,她横任她横,明月照大江,她强任她强,清风拂山岗。
她此刻的想法是,就算被抓,也不能失了气概,引颈就戮总好过当个烂趴菜。
徐衙役顺势往屋内扫了一眼,讨饶道:“小姐别戏弄徐某了。”
天意吗...
段雨迟失了兴致,笑了声:“行,你走吧。”
暴雨里,徐衙役几乎算是落荒而逃,伞被吹得七歪八邪也不管,她心道:“就算段竹峥在屋内又怎样呢?甘我什么关系。把人祭天,这雨就能停了吗?”
听见关门声,段竹峥向上推开箱盖,冷着脸从木箱里走出,坐在床边,不言一词。
段雨迟倚在门上,朝她伸手道:“匕首还我。”
段竹峥纠结几番,还是将匕首掷了过去,冷冷道:“雨停后再走。”
段雨迟推开窗,侧坐在窗边吹风赏雨,手里把玩着匕首,随口撩拨一句:“生气了?”
夜雨随着风刮入屋,冷得渗骨,雨声烦闷,段竹峥又怕有人经过,走过去,扯了她冰凉的手,重重把窗关上,找了个借口,没好气地说:“你想得风寒?也好,都不用我动手了。”
段雨迟站定后,嫌弃手上沾上的灰,却没有去拍,她端详着段竹峥说道:“你现在倒比之前的死人样要生动些。”
段竹峥怕露馅,用话刺她:“你还管这个?倒是你,你当这是'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吗?都成水灾了,还有闲情赏雨。”
段雨迟沉默了很久才回:“错了,是'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不赏雨,还和你说话不成?”
段竹峥寻思着,现在原来是春天,她曾在古书中读到,来春桃华水盛,必羡溢,有填淤反壤之害。
思绪纷飞,她想起城门早就只进不出,想起山贼堵死对外消息,想起 5 两一石的粮价,一点怜悯上了心头。
屋内没点灯,转瞬恢复了安静,只剩下风声雨声,黑暗中她两沉默地对视。
看得见也烦,看不见也烦,段雨迟急躁地掸下手上的灰,主动拉开距离,退了几步靠在门上。
段竹峥见状,转身向灶台走去,先前她往身上抹灰时,在灶膛里发现了一封信,当时没空细看。
她将手探入灶膛,拿出信,又抓过灶台上的火折子,吹起后借着亮起的微光去瞧信封上的字。
泛黄的信封上,墨迹都有些褪色,上面写着四列字。
正所谓三凶、四吉、五平安,她初步判断,这不是一封告祸的书信。
左侧依次写着寄信人“段雨迟”,地址“桃花县”。
框内写着的是收信人,“吾友元棠启”。
右侧该是收信人地址的地方,却只有一横和一点圆墨,她揣摩当时写完横画后,寄信人迟疑了,这才从笔尖落下一滴墨。
“还给我!”段雨迟回神看见她手里的信,沉下脸色,眼中烧着团怒火,扑过去狠狠夺过了信。
慌乱间,指甲划过段竹峥的手背,挠出一道狭长小口,血珠瞬间冒了出来。
段竹峥反射性嘶了一声,没有发火,只是惊讶对方的不冷静。
元棠,元棠,她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不自觉蹙紧了眉,心底有几分安静的哀伤。
她想起刚进这间屋子时,对方曾说“她死之后,这里你一次都没来过”,看来这位元棠是两人已经去世的共同好友,也是这间房屋的主人。
段竹峥套话道:“你写了什么?抢得这么急,莫不是信里跟她告状?”
段雨迟捏着信,眼里的排斥锐到刺人,在愤怒的边缘紧绷着语气说道:“你懂什么!你这个白痴,为什么还能用这种轻易的语气提到她!她是你害死的,你忘记了是吗!”
她冷冷地笑了出来:“她死不过两年,薄情寡义至此。”
段竹峥心底绞痛,说不出话来,微微垂着眼睑,瞳眸虚无暗淡地看向段雨迟,话从心里蹦出从嘴里滑出,她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说,心说说不定是这具身体的残魂在作怪:“你那一横写的是什么,世外桃源、蓬莱仙境,还是极乐净土。”
段雨迟被吓住了,她确实是这么想的,世外桃源、蓬莱仙境,还是极乐净土,总归不是桃花县,可最后她哪个地方都没写上去,怕写错了地址信寄不到。
这封信写得匆忙,元棠死后几日,忍着悲痛写下。本想烧给她,收拾遗物时眼眶内外一片模糊,回过神来信已经找不到了。
段雨迟微微用力,从她手里扯出火折子:“不关你的事。”
说完,退回到窗边。
将胸膛里的气息缓缓呼出,小心地揭开火漆,两年了,她以为只言片语都记不清了,摊开信的那一刻,只一个墨点映入眼帘,她才明白自己从没忘过。
天人两隔,不尽依依。
昔日你问,何故与表姐结怨至此。我不敢言,恐你闻之,友谊不复。今君已离人世,以此信告之,你也不必左右为难。
此信若能使你心偏我几分,余愿已足。若是你看后悔与我相交,勿要托梦诉之,我闻之定肝肠寸断。
遇见她我真是倒霉。
我与她三岁相识,见面前还欢喜有了个姐姐一同玩耍,谁料她一日到晚学那四书五经,捕蝶蹴鞠一概不玩,哄得我娘每日里夸她。
我当时还小,日夜担惊受怕,怕她抢走我娘,又因她少了玩耍时间,自此就讨厌上她。
我以冷语讽她,她却不理,只笑着用糖打发我,说不忍独享。后来才知她不喜甜,耍得我团团转,我还说愿与她和好,想必当时她看我不过是戏台上的丑角,骗子。
四岁我迷上琵琶,每日练上两个时辰犹嫌不够,对人弹之,对花奏之。
可她偏要学吹笛,母亲不愿我输给她,让我改学竹笛。
我问她可否易笛而习琵琶,她说不喜靡靡之音。我不明白,我喜爱的,她为什么总是要毁掉。我已经把娘分给她一半了,这还不够吗?
入了学堂,与她无一能比。我担心娘亲嫌弃,终日提心吊胆。恨意更深,索性罢学,与一群伙伴街头玩乐。
每天回家都遭母亲斥责,偏还要和她睡一间屋子。她挑灯苦读,倒显得我像个笑话。
八岁那年,她嫌我碍眼,骗我去乱市想把我丢掉,水里火里一趟,脱了层皮才逃出来。
浑浑噩噩几年,琴棋书画,只在画上我能胜她。丹青中,我渐得其乐。
科举不考画技,我求表姐别去告状,最后还是因她露馅,自此几年我再没作过画。
我的不幸都因她而起,我怎能不恨。
十五那年,我和她同入书院,不和之事整院皆知,朋友替我出头,常去找她麻烦。她有登云之志,不胜其扰,便修书与我,说要恩怨休。
我不肯。
后来书院来了位京城的贵人养病暂住,她不愿名声受损,又说要泯恩仇。
我还是不肯。十二年纠缠,除了恨她,我别无选择。
她便化名齐兰瑞,元宵赏灯时,将一张小画和纸条借河中花灯漂至我面前,画的是两只喜鹊春意闹,写的是以画结友。
喜鹊用的是我喜欢的画法,只着数墨,几笔勾勒,在意不在形。墨迹是我喜欢的字体,落笔灵飞。我见过她的画多次,总有股呆滞的死气在内,我也见过她的字迹,运笔端正。
我对她好奇,也画了副小画,第二日夜里将花灯放入小河。
第三日夜里等在河边,元宵过后夜里寂寥不少,一轮明月高悬,花灯摇摇而来,我用木枝勾过来,里面是一首小诗,讲的是游湖泛舟的趣事,末尾处写着她的姓名齐兰瑞。
一来二回,我两互相写了几首小诗,画了几张小画。她写山写水,字字合我心意,画鸟描花,笔笔动我心怀。
相熟后,我两聊到彼此的身份,她说她家中行商,亲人远行在青州做玉石生意,年岁十五,自小身体不好,不常出门,朋友甚少,花灯还是差丫鬟放的。
我两以画会友,以诗会友。
我从未遇过与我如此契合的人,我两都喜欢朦胧细雨,都喜欢糖酥酪,喜欢华美的衣裳、风流的小曲、写意的画作,曾学过琵琶,总在夜里作画,不喜欢早起,不喜欢背书,月事来时不喜欢喝红糖姜片汤。
更深一些,她说自己不喜欢假君子,端的是清风明月的作态,内里全是酒色财气。她说她羡慕能仗剑闯江湖的侠客,快意恩仇。她说自己什么都不缺,只是太过寂寞。
我说我也一样。
齐兰瑞的一切都与段竹峥相反。
一月后,她在纸上谈及自己的烦恼,一个人太寂寞,要是有姐妹相伴就好。
我回有姐妹也不定是幸事。
她问我为何这般讲,我告之她后,她说这不是我的错,话说得舒心,也不劝我与表姐和好,只是闲话里掺上几句勾我念起表姐的好。
用好奇的口吻问我元宵表姐有没有送我花灯,问我中秋月圆可曾分吃过月饼,问我生辰送过什么礼物,问我可曾背过我,抱过我,安慰过我。
我被她说动,和表姐的关系也好了许多,不再争锋相对。
与她交流愈多,我越是不安。
她的诗写得极好,我落笔字字斟酌,唯恐她看出我腹中无墨后与我断了来往。花灯脆弱,若是哪次沉水她收不到我的来信怎么办?
我两之间的联系如此脆弱,她哪天不见了我去哪里找?我将心意放在花灯内,说想和她见面。
她说自己貌若无盐,身材矮小,怕见面了我失望,不想与我断了关系。
京中贵人生辰在即,表姐托我为她吹奏竹笛,她将表演一支剑舞。我知道她并不是非我不可,她的好友众多,这是找我修复关系的借口。
想到齐兰瑞,我答应了。
她把这次舞剑看得很重,日日练习。
一日,她出门去,我在屋内写信于齐时,碰掉了她一个盒子,锁磕在地上断裂开,我拿起盒子时,一只花灯从盒中掉出,正是我与齐兰瑞来往的那一只,花蕊上沾了一点墨,是我不小心甩上去的。
我愣在原地,只觉得冷。怎么齐兰瑞就是段竹峥呢?我怎能不恨。
原来世上没有什么巧合,那些心意相合也不过是她的故意迎合,她骗我,她为什么总要骗我。
我突然想到她哄我的那颗糖,硬质的糖果放在阳光下如琉璃般透亮,失手后脆到一摔就碎,难怪她不要。
花灯脆弱,沉底也是必然,终究是大梦一场,当不了真。最后花灯被我当着她的面摔了粉碎。
我恨她。
所写不过薄薄的三页纸,到这里已是尽头,段雨迟在脑海里继续往后翻动,只有她知道这信还有一张纸不曾放进去。
遇见我她是真的倒霉。
三岁那年,我因为讨厌她,说她是没人要的野孩子。担心母亲被抢走,去找姥姥哭诉,让姥姥承诺会永远爱我胜过爱她。
四岁那年,又因记恨她,摔了她数不清的竹笛。
八岁时,和她互骗,都想把对方扔掉。在偏僻处绕弯时双双被人贩子抓住,她为了救我右腿被砸了粉碎,花了大价钱才保住那条腿。
十岁时,把不能画画的错全推到她的身上,抢走她的好友,每日捕蚂蚱丢在她的书里,装不知道她替我写作业的好意。
十五岁时,在她上场前折了剑,摔了笛,弄砸她的剑舞。
她做了很多对不起我的事,我也做了很多对不起她的事。
十五岁后,我一门心思想毁掉她的科举路,毁掉她十多年来的努力。我没有成功,又因为你成功了。
元棠,只有在给你的信里我才敢说,我恨她是因为我恨自己的懦弱,她是我的对照面,只要看着她,我的心就会颤动。
娘亲和姥姥从未爱过我,我娘在意的是她姐姐,姥姥在意的是我娘。我把幼年时的不安移情到段竹峥身上,我渴望得到她的在意,她的爱,她的恨。
她玩弄了我的心,我是恨的,是高兴的。
她永远摆脱不了我,我两今生今世都将纠缠在一起,直到一方杀死另一方,我在她的恨意中完整。
有时我会问自己,我真的不知道齐兰瑞就是段竹峥吗?
答案我也不知道。
看罢,段雨迟推开窗,将信撕了粉碎,风把纸屑卷走,如白蝶振翅,雨又将它们钉入泥土。
“雨停了,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