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夜幕渐渐降临,营地中的火把一支一支灭下去,整个营地不多时便被夜色吞噬了大半。
褚舜英趴在军帐中的被褥上,背上挨了这二十藤条,现在亦是一抽一抽地疼,却让她自嘲地勾起唇角:还真是许久没挨过打了,倒让她想起些陈年旧事。
忽地,军帐门口传来一阵细碎摸索之声,从小养成的警觉让褚舜英猛地睁眼,暗暗捏紧了枕头底下锋利的匕首。
“楚姑娘…你在吗?”
黑暗之中一声细细的软语传来,褚舜英紧握匕首的手慢慢地松懈开来。
又听得一阵悉索的动静,因这几年在军中的训练,褚舜英早已练得夜视的本事,借助洒进帐篷内的月光,能将帐篷内的情形看个大概。
于是此时在褚舜英眼中的林蓁蓁,便跟只做贼的兔子般猫着腰半蹲着,颇显艰难地一步步往她这边挪。
眼前的滑稽景象让褚舜英难得地有些忍俊不禁——这姑娘,怎么摸过来的?
她也是听说有同伴在训练过程中被砍伤,想着来看看,正好碰见这个颇显几分柔弱的姑娘被推在地上。
原本想着来到此地便韬光养晦,绝不多事,可眼见王怜的巴掌要落下,她竟也多有不忍。
毕竟也是同她一样,在这营中没有靠山,又是看上去比她年纪小上这么多的姑娘,做了分内的事,不该被这么对待。
所以,她做了,紧紧钳住王怜的手时,她已经想好了后果。
却没想到这姑娘会在这时候跟只兔子一样溜进她的帐篷,她在这军中不受待见,就算有职位,帐篷外也没有防守值夜。
但她是如何寻到这儿的?
林蓁蓁艰难地一步步挪到她床前,擦了擦额上渗出的薄汗,嘿嘿一笑:“找到你了!”
褚舜英幽幽地来了一句:“那边有蜡烛,你可以去点上。”
林蓁蓁自以为她的行动非常隐蔽,却也没想到自个滑稽的挪动被美人儿看了个全过程,闻言忙点头应下。
于是再悄悄地挪到了木榻旁的桌子边,将蜡烛点亮了一根。
褚舜英:……
林蓁蓁小心地走至榻前,悄然打量了一下四周,也没有其他坐的地方,这护军的帐篷里为何这么简陋呀。
于是林蓁蓁只好发挥自个的厚脸皮,指了指褚舜英的床沿,小声地问:“我可以坐这里吗?”
此时的褚舜英看林蓁蓁猫猫祟祟的动作越发觉得她像只胆小兔子,便隐了隐自己的笑意:“可以。”
林蓁蓁规规矩矩地在床沿坐下,一时两人无话。
略微凝重的氛围下,林蓁蓁鼓足勇气率先打破了尴尬:“那个……今天谢谢你,楚姑娘。”
褚舜英也觉得气氛略有不适,她本就不擅长和人攀谈。
便也只是微微点头回应:“没什么,那种情况,你应付不来。”
林蓁蓁紧张得绞了绞衣角,也不知怎么表达她的谢意,忙说道:“怎么能说没什么呢…你因为我,都受了伤,我看你都是趴着的,是不是伤在了背上?我能看看吗?”
说着,林蓁蓁从背后卸下来一个小包袱,褚舜英这才看见她是有备而来。
林蓁蓁边拆包袱边道:“我想你身上的伤痕不上药也好得慢,所以在帐篷里现有的药材里配了些创伤药来,我给你上药,好吗?”
褚舜英闻言愣了愣:这姑娘趁夜潜入她的帐篷,是担心她的伤势吗?
褚舜英自被家中扔到这军营中几年,可以说是处处讨不到好。
一方面家里扔她过来的时候,美其名曰长女需多加历练,托人给了个不咸不淡的护军职位。
这名头一开始是挺能唬住人,但久了旁人也能发觉这是只纸老虎,只因军中人员都常有家人定时托人送些个信件、衣物、食物等。
那女人托人给她个护军职位,只怕是觉得她一个女子,在军中也混不出什么名堂,又不想她的父亲落得一个苛待女儿的名声。
却卡住后续的支持,几年来家中连信都没有一封,更是没有送过任何东西给她。
导致她初到这里时可谓过得穷困潦倒,做惯了富家女儿,也什么都不懂,自是让别人起疑,认为她不像是有什么背景的人。
另一方面,别人都是从最低级的士兵做起,偏她一来便得了个职称,更是遭人红眼,旁人一旦认为她并没有什么可靠的靠山,更是肆无忌惮,还会克扣她这个空壳护军的军饷,处处为难她。
想到此处,褚舜英捏紧的拳头微微战栗,因用力而泛着苍白指尖险些掐入皮肉。
林蓁蓁并未发觉褚舜英的神色变化,以为她是觉得冒犯,忙出言解释:“药是我亲自配的,虽药材种类不多,但捡了捡配下来,对皮肉伤的恢复也颇有助益,楚姑娘,你为我受伤,我心里感谢你,所以才来的。”
褚舜英心头一热。
今日出手帮这个姑娘,也不过是一时心软,觉得与她同病相怜,未曾想过有什么回报。
她在军中摸爬滚打这么几年,伤痛风寒之类本也惯了的,因着身份寻些利病的良药也颇为艰难。
此时却突然有人这么关心她,特意带着药过来探望,倒让她感受到了些许久不曾有过的温暖。
这个姑娘,以后说不定可以当做朋友看待。
林蓁蓁不知对方的心理变化,小心翼翼地
询问:“可以给你上药吗?需要你把上衣解开一下。”
褚舜英心理防备卸下了大半,闻见包袱中传来的阵阵药香,也确信了她确实只是来给自己上药的。闻声便轻轻点头示意:“可以。”
林蓁蓁轻柔仔细地褪下对方的上衣,尽量不让粗糙的布料磨蹭到对方的皮肤。借着昏暗跳动的烛光,漂亮的蝴蝶骨隐隐显露,越往下褪,结实有力的肌肉线条越清晰可见。
林蓁蓁感觉自个像在欣赏一幅大师所作的人体绘画,面颊又浸上些红润。
林蓁蓁慌忙摇了摇头,把脑子里那些不该有的想法踢出去,给恩人上药!想什么呢!
仔细端详,漂亮结实的后背上清晰可见不少鲜红的血痕,今日这一顿鞭子,怕是有的她受了。
林蓁蓁一面愧疚,一面愤愤不平:这群人不懂得怜香惜玉的吗!打这么重!
林蓁蓁将配好捣碎的药材拿出来,仔细地敷在伤口处,一边敷一边平心静气,给恩人上药,不可多想不可多想。
“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儿的?”林蓁蓁正在心中打座念经,冷不丁被这话吓得手一抖,药粉都撒歪了一些。
还好褚舜英背对着她,没察觉她的走神。林蓁蓁稳了稳心神,不好意思道:“你跟着执刑的士兵走后,我回帐做洒扫,后来,先前我帮忙包扎的那个女兵过来寻我道歉,说平白连累我。又道她也认识你,我就问了一下你住哪个帐篷。”
褚舜英轻微点了点头,昏暗的烛火跳动之下又是一阵沉默。
林蓁蓁小心地铺好药粉,又用纱布贴得紧了些,才道:“好了。”
褚舜英道谢后,林蓁蓁收拾好药包,从床沿起身后,又轻轻蹲在了床头,让两人的视线能够相对。
褚舜英心下诧异,只问得:“怎么了?”
“楚姑娘,我只知道你姓楚,今日这一遭,我们也算有缘啦,我能问问你叫什么名字吗?”林蓁蓁诚恳地问道。
“褚舜英。”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却又因低沉清厚的嗓音在昏暗的夜色中显得格外具有魅力。
褚舜英想了想,忽而又开口:“你把手伸出来。”
林蓁蓁不明所以,只觉这人的声音怎么好听得很,不似寻常女子般娇柔,也没有男子的粗犷,有一定的厚度和磁性,却又干净坚定。
林蓁蓁把手掌伸到了对方面前,褚舜英半撑起身子,用手指在林蓁蓁的掌心一笔一画地写了起来。
林蓁蓁掌心一阵酥痒,两人的距离在这夜色之中又拉进了一分。
多年后的林蓁蓁也将会永远记得这一幕,一个清瘦好看的女孩儿在漆黑的夜色之中,借着烛光将名字一笔一划地写在了她的手心。
林蓁蓁脸略微有些发烫,但还是认真地感受着手心笔画的变动,白日里才刚见这只骨节分明的手为自己挡灾,现而便见它在自己的手心写画着,林蓁蓁感觉有点奇妙。
待褚舜英写完后,林蓁蓁歇菜了:还好问了一下,原来不是西楚的楚,不然连恩人的姓都搞错了。
只不过“褚”这个姓在生活中也确实不常见。难怪她会直接写给她看。
“褚姑娘,你的名字真好听,跟你本人一样,英气动人。”林蓁蓁满脸真意地出言夸赞。
褚舜英听到对方直白的夸赞,倒有些不自在,便脱口反问道:“你呢?”
“林蓁蓁,其叶蓁蓁的蓁蓁。”林蓁蓁托着下巴,圆润的眼睛亮亮的,看着对方回答道。
“蓁蓁”二字一般指花草树木枝繁叶茂,褚舜英如今知晓她的全名,亦觉得这姑娘也是人如其名,给她一种活力蓬勃之感。
“那我们互相自我介绍了,以后我们就算认识了。请多指教,褚姑娘。”林蓁蓁黑暗中的眼睛弯成了月牙。
褚舜英来营中几年,除了一同训练的伙伴偶尔会攀谈几句,其他时间也一直是把自己当普通士兵一样,申请跟队埋头苦练。
看着眼前眼睛弯弯的姑娘,忽而却觉得有些寂寞,离开那个牢笼那么久,或许也不应如此苛待自己,也该多些朋友。
攀谈了几句,两人之间的尴尬气氛消散不少。林蓁蓁有些奇怪地问:“我看其他士兵都是几人一帐,你是单独一个帐篷,是因为你在军中有职位吗?今日我听他们唤你褚护军。”
若是军中有职位的,为何王怜对她却那么不客气,这帐篷又如此的简陋,受伤了也没人来疗伤?
褚舜英轻咳一声:“护军是保护军中文官等重要职位的人员,如今对我来说不过是个虚职,我也一直把自己当普通士兵看待,并未有什么特殊的。”
林蓁蓁点点头,看褚舜英的样子也多半是有难言之隐,既是决定了要做朋友,那对方不想说的,她自然不会去逼迫。
只是虽然才刚刚认识,她总觉得褚舜英深邃的眼眸中,透着一层淡淡的压抑和苦涩。
见这帐篷内落败的情形,也能猜测褚舜英的日子也颇为艰难。
“我在这儿也是无亲无故的。”林蓁蓁的眼神黯淡,“四下荒无人烟,见到这营地,倒在了门口,故而留下来帮些忙,不至于饿死。”
说到此处,想到过去的生活和亲人,林蓁蓁的心隐隐作痛。
褚舜英听了这话,一时沉默,她知道在这偏远边地的军营中洒扫治伤讨生活的,一定不会容易。
只是看着林蓁蓁一副柔弱的小姑娘样子,怕也是周边的村子逃难而来,看年纪比自己还要小上几岁,遭遇如此打击,不免为她感到心疼。
便也对林蓁蓁道:“我知晓如今边境不太平,世道对于女子来说更是艰难,以后我们同在军中,也算是互相有个照应。”
林蓁蓁听了这话,心底涌上一丝喜悦,忙道:“褚姑娘,谢谢你今天为我出头,以后你有事儿尽管找我,我必定在所不辞。”
说完,林蓁蓁还眨了眨圆溜溜的眼睛。眼见这身世凄凉的姑娘如此情境下,还能保持这样轻松豁达的神情,褚舜英也连带着松快不少。
林蓁蓁蹲得腿有点麻,见天色愈发浓黑,也不好多作停留,猛地一起身,立时疼得龇牙咧嘴。
“褚……褚姑娘,天色不早,我先回去了。”林蓁蓁一面龇牙咧嘴,一面一瘸一拐地想保持刚进帐篷时的姿势,悄悄溜出去。
褚舜英缓缓道:“……其实你直接走出去也没关系的。”
林蓁蓁:尴尬了。
林蓁蓁吐了吐舌头,这不是今天挨骂了,怕夜深人静的又生事端嘛。好好的一个孩子,穿越了都得这么小心过活了。
林蓁蓁微微地挺直腰板,嘿嘿一笑:“那褚姑娘,我走啦!”
看着小姑娘一瘸一拐的背影,褚舜英的笑意隐隐爬上嘴角,无奈地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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