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鸡才叫过三声宋初蕴便一骨碌爬起来。唐清歌正斜倚在窗边看书,手里茶杯上竖着一缕白气,茶香散满万允阁。
“今日的鸡可算吵着你了?”
唐清歌含着笑饮了口茶,姣好的面容隐在茶杯上飘着的水汽里;宋初蕴揉了揉眼睛两腿耷拉下来一面忙着埋头穿鞋,一面应她道,“我怕你们提前去南镇抚司查案子不带我。”
唐清歌眼前突然浮现那日南镇抚司门口吓得直往她身后躲的小猫,“嗤”地一下笑出声来,好一阵儿才收了笑意,阔了阔嘴角问小猫,
“你当真要去?今日可的确要进去的,你不怕?”
宋初蕴摇摇头,手端端正正放在膝盖上挺直了腰板,道,“不怕。”
收拾过后到南镇抚司门口已是正午。太阳高照,杀了些寒气,只是站在南镇抚司大门口那种萧瑟荒凉和心底悠然而生的瘆人之感却未减分毫。
宋初蕴紧紧跟在唐清歌后头碎着步子走进去。
里头的光景大抵同鬼屋差不多。路的尽头开了一扇窗,不自量力地给漆黑里添了些光亮;两边是不是传来几声野驴一样的叫唤,有些犯人关得久了精神不正常,见有人过来便又叫又笑,还时不时朝她们吐口水。唯一不同的是,鬼屋是为了吓人而吓人,而这牢狱里所有血迹和惨叫声都是货真价实,宋初蕴的汗毛立起来便再也放不下去。
叶闻溪关押在最里头,同旁的犯人不同,只静静阂眼坐在桌前,两手撑着桌子一动不动,似等待发落又似挂念故人。
“叶女官别来无恙。”
许未晞不晓得该说些什么,只道了句不合时宜的别来无恙。身在牢狱,家里躺着个苟延残喘的人,叫她如何“无恙”?
“这位是唐大人,她有话问你。”
叶闻溪睁了眼,眼底似一潭无风无浪的秋水,像是在朝她们哀求,又有一丝落子无悔的决心。
“大人问便是了。”
唐清歌拉开她对面的长凳面对面坐下,尽量仔细地盯着叶闻溪,不放过她神情里一丝一毫起伏,
“你说安福不是你杀的,可有证据?杀他的人究竟是谁你可知道?”
“没有证据,也不知道。”话里没有起伏,却满是诚然。
“自白书里说,你贪了三百三十两金,拿去做什么了?”
叶闻溪撇了撇嘴,“世上还愁有钱花不出去?”
“叶女官可是花来买鹿心了?”
唐清歌昨日翻了书,书上说“一颗鹿心一两金,生死桥头换一命”,有钱的确可能花不出去,可若是花在换回一人性命上却另当别论,“可是给那房里的北冀人所用?”
听得“北冀人”这三个字,叶闻溪心头一紧,瞳孔好似被扎了一下轻轻颤动,“你们去叶府了?”
唐清歌“嗯”了一声作以毫无波澜的回答,
话语还未落,叶闻溪便急得像是马上要掀了桌子站起来,“你们对她做什么了?她与我的事毫无关系。”
唐清歌半曲着腿站起来将叶闻溪按回椅子上,触到她肩膀时,肩胛的骨感像裹了层薄纱的石头,冰冷硌手,
“陆十三说叶大人为官清廉,昨日登门一观,十三确未欺我。”唐清歌话里没什么波动,听来生生比牢里的寒气还冷上几分,“可清廉如此,为何要贪?房里的北冀逃奴又是何来历?还请叶女官稍作思量,好好回答。”
叶闻溪合上眼,贪、逃奴这样的字眼,扎在叶闻溪心头,黑暗里像一把利刃割开过往。
“阿措是北冀公主,我爱慕她。数年前,我曾是永安皇帝手底下一个三品女官,拜访北冀时,被公主的琴声所吸引,我们便私定终身。她说她会等我升至二品,风风光光请旨娶她。”
“可没过多久,南景同北冀开了战,北冀败,庶出的公主被押来做了奴。路上我悄悄打点助她逃跑,将她带回府里藏起来。”
“如此以来阿措成了逃奴,便不能光明正大嫁给我了。不过好在我成功把她救出来,不至于为奴为婢。”
“后来阿措身体越来越差,吐的血比喝进去的水还多;我四处求医,得了个以鹿心熬汤来增补气血的房子,试了试也确实有效。只是鹿心昂贵,一颗便要一两金,我为了腾出空闲照顾她,又辞了二品官做了奉元县令,收入远不及从前。”
至此,自白书、鹿心、北冀逃奴便解释清楚了。叶闻溪微微掀开一半眼帘,眼眶藏不住的晶莹倾泻,一滴一滴都正中唐清歌心尖,犹豫着抬了抬手又放下。宋初蕴递了个帕子给叶闻溪。
“我相信唐大人是个明事理的。许多公款确是我贪的,安福也是我徇私舞弊安插进来的;可安福的死的确同我没什么干系,阿措更是个无辜人,是这个世道害了她。”
语毕,叶闻溪移开凳子低着头跪下祈求,“我叶闻溪这辈子做了许多错事死不足惜,可还请大人们放过阿措。”,
说罢又似想起些什么,四肢并用朝着唐清歌的方向挪了挪,“我死了以后,还请大人们帮我瞒着阿措,就说……就说我去很远的地方出了公差,没个三五年回不来;还有,一定告诉阿措好好活着。”
唐清歌不置可否,带着几人离开了南镇抚司。方才叶闻溪话里说的,“是世道害了阿措”并不假。当年的永安皇帝路文启是个混蛋,北冀与南景本是友邦,可路文启偏要做天下霸主,先联手北冀攻下周边小国,又转而起兵向北冀,以致天下生灵涂炭国破家亡,被虏的北冀人如今还在南景各个角落为奴为婢。
当年的女君程久念还是程大将军,握着手里仅有的二十万士兵去游说北冀**与之合作,才助钟臻杀了路文启夺了权,改元崇禧。
众人再次坐在马车内,却比以往更多了分沉闷。时栖掀开帘子看着南镇抚司大门越来越远,直至消失在转弯处,才叹了口气放下窗帘。宋初蕴捏着袖口毛边,仿若揪住心头缠裹的忧丝,可鼻头一酸两行热泪滚落下来,
“初蕴怎么哭了?”唐清歌慌了神似的满身翻找手帕未果,许未晞递了一条给唐清歌,示意她帮宋初蕴擦擦。
宋初蕴吸着鼻子,两手乖巧地放在唐清歌膝头,软着声道,“姐姐,求你不要杀叶闻溪好吗。”
“可她的确贪了。”
许未晞无可奈何地笑出声,“唐清歌,二十年了,这种非黑即白、对就是对、错就是错的毛病真是一点儿没变。”
许未晞拧着眉毛摇头翘起二郎腿,“好,好得很,好好报你的深仇大恨。”
认识唐清歌二十余年,不晓得打什么时候起,她始终是这副不讲丝毫人情的模样。若概括起唐清歌的一辈子,她能想到只有“仇恨”与“执拗”。
唐清歌八岁时没了父母,十八岁时养父一家被诛;她表面总挑着一副云淡风轻和信手拈来,可心里揣着的仇恨却深不可测。过分偏执让仇恨成了贯穿唐清歌的生命线;唐广死了,她便必须找个别处安放仇恨,她找到了许君彦。
叶闻溪说的没错,唐清歌的确明事理,可有时候过分明事理不见得是好事。
“对了,还得去奉元县衙一趟。”外头赶车的陆十三得了令,握着缰绳使劲一抽,马车可算走得有了些劲儿。
宋初蕴捏着帕子不敢出声。如今唐清歌要去奉元县衙,必然是去宣告叶闻溪的罪过。
古装剧里若要赐死官员,无非是赐白绫、赐毒酒、腰斩、枭首示众。她想象不来方才活生生跪在唐清歌前头的叶闻溪,明日便被枭了首挂在城门最高处供人唾骂。她垂了垂眸子,睫毛上的晶莹又多了几颗低落下来,嗓子里溜出几声呜咽。
“到了。你们在此处等我,我同陆十三进去。”
宋初蕴环顾四周,最终将视线定在唐清歌远去的背影上,讷讷问,“姐姐她一直这样吗?”
在许未晞的疑窦里又添了句,“这样与人为善又淡漠与之,这样心地柔软又不留情面,这样……矛盾。”
她找不出别的什么词来形容,只诌出个“矛盾”。唐清歌的世界始终非黑即白,可她自己却似个鲁班锁一样的人——看上去祥和美好风平浪静,实际上自己同自己纠缠不休,任谁机关算尽也别想触及最深处。
“也不是。”许未晞顺着宋初蕴的视线,抬眸看着唐清歌跨进奉元县衙的大门,“她从前更甚。”
宋初蕴拧了拧眉毛,许未晞也歪着脑袋瞧她,做出一个邀请她继续说的模样。
“那年唐家被灭门,她亲眼见到她娘被我爹杀了,却一滴眼泪也不掉;众人都说她是个没心肝的。后来晁伯伯收养她,她一直不改口叫爹;晁伯伯一家被诛杀,她也没哭。”
亲人离世不流泪,倒算不得什么稀奇;或许她把眼泪咽回肚子里了?
“大家喊她扫把星、说她铁石心肠狼心狗肺,她总若无其事一笑了之,像是欣然接受承认了;可我总觉得她有什么心结,永远也解不开。”
宋初蕴顺着县衙大门一直盯到里头去,幽深静谧望不到底,像极了唐清歌深不可测的过往。背叛、谋杀、丧母丧父、血海深仇,这种常人一辈子也碰不到的事,却一一发生在唐清歌过去的短短二十年。
她想,要是以后因为个什么契机穿越回2023年,把唐清歌的过往从知网、豆瓣、历史史著的角落里拉出来,或许就是短短几行字;描述不清这个鲁班锁一样的姑娘。唐清歌身体里好似装了两个人,面对宋初蕴的是一个,面对仇恨时便换了另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