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如练时候,唐清歌还坐在桌前未有动作,宋初蕴累了一天已经窝在床上睡熟了;身边的空位是留给她的。
烛火下,唐清歌又一次将袖口的木珠手绳翻出来,用拇指轻轻抚摸上面的“浅”字。像有什么魔力似的,唐清歌力不从心时总爱将拇指放在那“浅”字上抚上一抚,木珠便霎时把所有烦闷紧张的坏情绪带走消散了。
北方冬夜里风很大,床头的窗子总是关不牢靠;见烛火轻轻摇晃,宋初蕴在床上轻轻翻了个身,迷迷糊糊把被子裹得更严实了。
唐清歌起身便要关上窗子,却隐约看到窗外一个熟悉身影——陆十三?
窗口能看到陆十三正和一个披着黑斗篷的人交谈,却听不清说话。唐清歌关上窗复插上闩,出门去探个究竟。
夜黑风高里,一个女人沙哑的“保重”声后,陆十三弓着腰蹑手蹑脚回到客栈,唐清歌抱着胳膊靠在门厅的大柱子后头冷冷叫了一声,
“陆十三。”
陆十三吓得鸡皮疙瘩起了一轮又一轮,却也不敢回头;直挺挺立正应她,
“这么晚,唐大人怎么在这,还没睡啊?”字字颤抖险些拼不到一起去,心虚却被唐清歌听得个一览无余。
唐清歌从柱子上离开,绕到陆十三前头,那人身形挺拔活活比他高出许多,陆十三抬了抬头见触不及唐清歌的目光便复又低下头不敢言语。
“刚才那人可是前任女官奉元县令?”
陆十三颤着肩膀不敢言语。
“那看来我猜对了。”唐清歌踱着步子绕着陆十三徐徐转悠,寒风顺门缝渗进来,吹得廊下灯火忽明忽暗,“她来找你做什么?早上杀了安福的那个,就是她吧?”
陆十三知道说什么唐清歌都不会相信,只能跪下来表达自己的忠心,诚诚道“唐大人,女官还在任时待我极好,同我师父一样。卑职如今跟着唐大人出生入死,师父只是来看看卑职过得好不好,没有别的意图,还请唐大人相信卑职。”
唐清歌站定,默了好一会儿,才同陆十三道,“今日累了,先回去休息,明日再说。”
说罢便背着手扬长而去。留下陆十三跪在忽明忽暗的夜里惴惴不安。
回房关上门,唐清歌坐在床边又抚摸起手绳暗自思量,那女官叶闻溪今年年末便已告老退休,贪些银子倒也正常。只是国库活活丢了三万两,难道都是她一个小官贪的?
不过无论如何,此事都和叶闻溪脱不了干系。
唐清歌正要起身去吹灯,忽觉腰肢一阵痒意,宋初蕴睡梦里不晓得把她当成谁了,先是抚上她的腰,又往前挪了挪环住她;唐清歌只能作罢顺势躺下,等烛火自己燃尽。
小姑娘说起呓语及其可爱,嘟嘟囔囔一阵听不懂的言语,一会笑一会哭,惹得唐清歌一直盯着猜她下一秒会是个什么表情,迟迟舍不得闭眼。
晨光透进昨夜渗着寒风的窗棂,洒到宋初蕴的眼皮上,闪了闪睫毛睁开眼,幸好自己还在崇禧。
自母亲去世的十多年来,宋初蕴几乎每晚都困在同样的梦魇里;父亲逼她辍学,欲将她卖给隔壁村的傻小子;奶奶以死相逼,血红的剪刀抵在老人家腐皮遍布的脖颈;小宋初蕴总爱一个人躲起来,天才一样聪明伶俐,遇到这些无能为力的事却笨嘴拙舌——那时,她选择了逃避,捂住耳朵不听不看。黑暗里,她用铅笔在纸上描摹,画中是充满光明的所在;铅笔的碳灰漆黑,却比看上去光明美好的世界更鲜亮。
梦里,父亲的吆喝声在她脑海重复一遍又一遍;她像是置身海水,冰冷窒息逐渐将她缠裹,一点点坠入深渊。渐渐,她不想挣扎了,任黑暗将她一点点吞噬。
不过就在自己打算彻底和世界告别时,有双手将她紧紧握住——大概是神仙姐姐吧;那双手手很柔软很冰凉,身上很香还发着光,从遥遥的天边飞来拯救她。
黑暗里,她看到光了。睁眼是崇禧年,她才放下心来。
“初蕴来吃饭,吃完我们该走了。”
“好的姐姐,就来。”
陆十三一早就在伙房忙,活了一大桌菜,时栖醒来见十三忙忙碌碌也赶紧下来帮他。
许未晞懒懒地抻了抻胳膊,跺着木头楼梯咚咚作响,“小十七这是专门迎接本小姐起床吗?怎么起的这样早?”
时栖忙着摆筷子白了她一眼没作理会。
“许大人快尝尝卑职的手艺。”陆十三递了双筷子,许未晞结果顺势坐下翘着二郎腿,用筷尖点了点,
“酱肘子,烧鸭。大早上怎么整这般大鱼大肉?”
“许大人想吃且吃,不吃拉倒。”时栖将饭碗在桌上暗自一磕,发泄出压在心底的火气;饶是逗得许未晞掩面轻笑。
唐清歌扶着楼梯下来,陆十三忙小跑着去迎她,“唐大人可算起来了!”
黄豆眼里闪过狡黠和得意;一面同唐清歌亦步亦趋,一面在她耳边喋喋不休,“卑职不晓得大人爱吃什么,便鸡鸭鱼肉都来了一遍。鸡是早晨才杀的,鸭肉昨晚便腌好了,鱼是草鱼,肉嫩着呢,还有上好的……”
“行了行了。入座吧。”
从前宋初蕴在耳边嘚嘚,虽然有些絮叨但也可爱极了;如今萦绕这么一个烦人的声音,她甚至觉得不如干脆变成个聋子让耳根清净。
“不好意思各位!我起晚了”
心烦之际楼上传来一阵慌里慌张的清甜声音。众人都已落座,宋初蕴才紧赶慢赶下楼来。
崇禧年没有闹钟,她也还没习惯听着鸡鸣起床,常是一下睡到日上三竿也混然不觉。不过如今要事在身,还让这么多人等着她起床,总觉得心里过意不去。
下楼到一半闻见烧鸭的味道,还剩三级台阶也来不及一格一格跨;提着裙摆一步跳下来奔向餐桌。
“哇,是烧鸭!十三你小小年纪竟有这么好的手艺?”
宋初蕴眼里的馋丝恨不得把烧鸭裹了喂到嘴里。许未晞见状撕了只鸭腿,
“来初蕴,吃这个,长身体的。”
宋初蕴下意识看向唐清歌,
许未晞“嘶”了一声,又把鸭腿往前伸了伸,“让你吃鸭腿,你看唐清歌做什么?舍不得吃?”
“没有”宋初蕴含着笑两手接过道了谢。
她不是不舍得,只是这个场景在她小时候也出现过——只不过当时她忘了先把鸡腿留给哥哥吃,过后父亲骂了她好一阵。
男孩吃鸡腿才能强身健体,女孩子家家的吃多了四肢粗壮咋办?吃些鸡肉就行啊乖。鸭肉美容,长得漂亮。
她当然知道鸡腿吃多了也变不成四肢粗壮的怪物。只是当时只剩下一只了,无论如何也不会是她的份。自那以后,吃东西前她总习惯递出去个眼神征求父亲的意见,父亲同意才能吃。
“我们今日去哪?”时栖一问将众人从美味菜肴的欢喜里拉出来。唐清歌擦了擦嘴,“府库。”
“怎么又去?”许未晞也放下筷子接了一嘴
唐清歌“唔”了一声,“昨天得了个重要线索,再去府库查查罢。”
陆十三埋头扒拉饭,实际上手心汗岑岑心头发紧,生怕唐清歌讲出他昨晚和叶闻溪见面的事;他不想被人觉得是个叛徒。
“马上马上,我就快吃完了……”宋初蕴嘴里嚼着饼猛猛灌了口汤,不想叫大伙因为她耽误了行程。
唐清歌顺了顺她的脊背,柔声道“不急,慢慢吃。”
这个小动作被时栖尽收眼底,看得心里莫名酸楚,低头暗自拽着衣袖。
“走小十七,同我收拾行李去,让她们慢慢吃。”许未晞清亮的嗓音将她从适才的伤感里拽出来。
其实没什么行李好收拾的,只消把随行的衣服装到车里就好。只是时栖刚才的失落没能瞒住,被许未晞一眼瞧出来了。
“小十七,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有些喜欢初蕴?”
时栖叠衣服的手顿了一顿,复又拎起往日云淡风轻的样子同许未晞说,“许大人这是在审我?”拿起衣服塞给许未晞又添了一句,“我与初蕴可是金兰姐妹,怎么可能打她的主意。”
许未晞在背后暗自转了转眼睛,十七的小心思哪能瞒得过她。“薄荷脑油你拿着,当心一会儿又吐个不成人形。”
“老妖婆今日怎么这么温柔。”时栖接过草草道了谢。
趁着申时几人便已到了府库。唐清歌要来府库的记事簿一页一页查;崇禧十一月廿三,入库三万两,经办:叶闻溪。
果然与她有关系。
“十三,到南镇抚司拟一份调令捉拿叶闻溪,说是北通政使司副使的命令。立刻去。”唐清歌厉声道。
实际上她还未完全信任陆十三,便想借此探探他。陆十三仿佛被纸上赫然叶闻溪三个字偷了魂,怔忪许久回不过神。
许未晞抱着胳膊将他轻轻攮了一下,“十三愣什么呢?唐大人叫你去传信,还不快去?”
十三回过神来快马去了南镇抚司。府库把守的重兵皆来自南镇抚司,路程也不远。三两下拟了折子折返,前后也不过一个时辰左右。
不过十三还是不信叶闻溪会盗了库银。虽然他昨晚对唐清歌有所隐瞒,可叶闻溪来找他确实也只是问了一嘴几人的来意,顺带关心十三在唐清歌手底下过得可还好。他师父向来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也极少同人争吵;权利地位,显赫财宝于她不过身外之物罢了,他实在想不到叶闻溪会盗取库银的理由。
只待南镇抚司派人捉到叶闻溪一切便会见分晓。
“捉拿叶闻溪需要些日子,我们先回唐府罢。”唐清歌眼波一闪,示意陆十三去牵马。
“往西两柱香的功夫便是上饶地界,浅浅,你不去给唐伯伯烧点纸钱?”
许未晞口中的唐伯伯是唐清歌的父亲唐广,当年的大将军永安侯。想到他,唐清歌心头霎时涌出一股极大的恨意,并逐渐侵蚀着自己;唐清歌眼里闪过一阵少有的可怕,恰好被宋初蕴抓个正着。
“你怎么了姐姐?”
这种眼神她见过——甄嬛传里嬛嬛第一个孩子被害死,正是拎挂着这副眼神。
宋初蕴柔声的问候才让唐清歌渐渐平复。往常只要想到这个人,那股恨意总会在她心里翻云覆雨压也压不住。
“罢了。要过年了,捎个平安也好。”
历史书上说古代下葬都是有规格的。像唐清歌父亲这种地位,陵墓应当豪华极了吧。宋初蕴满心期待,却看着马车外头越来越荒芜,地开始颠簸,树也变少了。绕到一座山后头马车停稳,才知刚越过的是座乱葬岗。
不远处有个小小的土坡,同乱葬岗不同,前头草草立了个木头板;庄重又潦草。木板上刻着“吾友唐广之墓,晁忠泣立”,上面刷了层墨,不过风吹日晒还是淡了许多。
晁忠这个名字,宋初蕴记得。唐清歌曾请表的冤案正是关于晁忠。她们此次来查库银失踪,也正是因为能复查此冤案才让唐清歌如此奋不顾身。
可唐广明明是她生父,为何如此草草下葬。
宋初蕴动了动唇线未开口,唐清歌却先解释道,“这是唐广。我那个谋逆的爹。”
原来是谋逆,怪不得没资格迁皇陵。
“我八岁那年正在塾里念书,回去看到我家血流成河,一问才知唐广谋逆,陛下下令诛了满门,却心软留了我一人。我娘…被唐广害死的。”
当年唐广谋逆的消息一传到京都,钟臻便派崔文瀚去杀了唐广和他的谋逆军,顺便令许君彦灭了唐家余下人。叶莳一葬在奉元的官陵;唐广却遭曝尸荒野。后来晁忠悄悄找见他,身上戳了无数个窟窿不成样子,脖子也断了一多半,仅留着一点点外皮勉强和身子连在一起。唐广谋逆,没法带回奉元安葬,只能在上饶寻个地方草草立了冢,每年来祭拜一次。
可后来晁忠也死了。此处埋了一万谋逆军的魂,世人都嫌晦气,极少有人来。便彻底成了没人理会的孤冢,荒草丛生。
唐广死不足惜,叶莳一却是个极其温柔善良的人,竟也被他牵连致死。记忆像是泛黄的书页重新上了色,一页一页又重新鲜活地印在唐清歌的脑海,翻得哗哗作响。
许未晞始终不敢抬头去瞧,因为当年陪唐清歌一同回家时,正巧看见许君彦一刀刺进叶莳一的胸膛——唐清歌没有娘亲了。
宋初蕴壮着胆子拉住唐清歌握紧发白的手,唐清歌松了拳头——心窝的恨意升腾变成眼泪倾巢;宋初蕴抬了抬胳膊想要擦掉,犹豫片刻却上前轻轻抱住她。
宋初蕴此时比世上任何人都理解唐清歌。宋初蕴父亲也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蛋,赌钱花光了奶奶的棺材本和妈妈治病用的钱。八岁那年,妈妈去世了。父亲本还想把宋初蕴卖给隔壁村的傻小子,是奶奶以死相逼才作罢。奶奶告诉她想逃离就要拼命,好在宋初蕴争气,中考便考进市里,暂时离开那个让她恶心的地方。
宋初蕴没法跟过往和解,却在崇禧暂时抛却过往,将仅存的温暖借给唐清歌一用。发丝恰好蹭到唐清歌下巴;宋初蕴竟是比手腕上的手绳还有用,只消抱她一下便能同所有痛苦握手言和。
“倒些酒吧。天寒地冻的,暖暖身子。”
许未晞来时买了壶酒,倒了一碗递给唐清歌。唐清歌站着饮了一口,余下的浇到地上溅到木板,仿佛在昭告自己永远也不会原谅他。
唐清歌将空酒碗摆在地上,塞了些纸钱拔出火折子点燃;酒精瞬间带着火种烧了整个酒碗;火光里舞着难以饶恕的过往。
唐清歌拭了把眼泪决绝转身,在心底同唐广说,“带着你的十万士兵滚得越远越好,下辈子别来祸害我娘。”
十几年来许未晞无数次引她放下仇恨重新活过;似乎只有唐清歌原谅了唐广,才能真正放下同许未晞的芥蒂。
可唐清歌心里了然,害了唐家满门的不是许君彦而是自己亲爹唐广;许君彦只是做了她满腔仇恨的替罪羊而已。
1.南镇抚司和通政使司副使的官职是百度的,作者历史不太好,勿深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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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归去凤池夸(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