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未晞应是刚睡醒不久,正坐在妆奁前头染唇;听见外头有动静扯着脖子顺窗户望了眼——竟是久不登门的唐清歌,后头还颠儿颠儿跟着个小妹妹,是......新妇?
“唐浅浅——”
浅浅,果然是乳名。
屋里头出来个满面春风的人,娇艳明媚得像朵花儿。鸡蛋清一样光滑细嫩的脸颊,眼底好似淌着春水一样亮堂,朱唇贝齿,发梢微微烫着卷儿;三步并作两步上来揽唐清歌,
“我还以为你以后便不来了。”
温着些不咸不淡得眼神打量了宋初蕴一番,柳眉倒竖:“这位妹妹是你娶新妇?”
唐清歌出了一声寡淡的鼻息,“嗯。宋初蕴。”
这也太......”许未晞微微蹙眉,愣是把后半句咽下去了,“唐清歌,没看出来啊,这么小你也下得去手。”
随后又亮着眸子咧了咧嘴唇,揽着宋初蕴的肩膀在她耳边低语:“我与唐清歌从小一同长大,我知道她是个惹不起的存在。你同未晞姐说,是不是她唐清歌强取豪夺?”
宋初蕴悄悄撩起眼皮瞧了一眼,唐清歌正抱着胳膊扯着眼角,睫毛下头溢着藏不住的无奈;宋初蕴捏着袖子“噗”地一声笑弯了腰。
唐清歌:“行了未晞,外头冷,我们进去说罢。”
许未晞一脸意犹未尽,“嘁”了一声,揽着宋初蕴的肩膀进屋去。
“来人,倒茶。”
许未晞的嗓音甚是尖锐洪亮,不像唐清歌那样清冷,也不是宋初蕴那般软糯;带着些大小姐的傲娇俏丽。
暖了暖身子,许未晞柳眉稍平,沉着些嗓音正经问,
“清歌,你老实告诉我。你不同意陛下给你我赐婚,可是因为我爹当年奉命诛杀晁大人,你对我心存芥蒂?”
唐清歌放下茶盏动了动唇线欲言又止,
“你合该知道我已与许君彦决裂,虽因为公事还住一处,可终归他过他的我过我的。你不用因为他对我心存芥蒂。”说话间,许未晞满腹担忧爬上眉梢,她不想因为许君彦碾碎她们二十来年的莫逆之交。
“我不怪你未晞。只是你知道的,我厌恶官场,也自然不会娶官家女子。”
许家如今势头正好,许君彦又是钟臻前头的红人儿;更何况,许未晞与她情同姐妹,她怎么会娶她。
唐清歌的眼神自许未晞逐渐舒展的眉头绕了一圈,复又低头抚着茶盏杯沿,“陛下赐婚太过无羁,许是想着能就此平息你我两家矛盾。可终究许君彦杀了晁伯伯,这仇我如何放得下?”
又是赐婚又是灭门的,宋初蕴捏着茶杯暗自听着:果然艺术来源于生活,电视剧演的真是没有一分一毫夸张。
许未晞在桌上敲了一轮指,“如此,我便了然。唐浅浅你听着,你我两相青梅二十余年,出了天大的事也断断不可与我决裂。”
春风又拂上许未晞那张细嫩的脸,“这位初蕴妹妹我倒是喜欢得紧。”许未晞曲了条手肘撑在桌面,下巴搭在手心里朝宋初蕴挑了挑眉,“曲儿里怎么唱的来着?娇养他掌上明珠,出落的人中美玉。初蕴果真如美玉一样。”
官家小姐原也听曲儿?
宋初蕴当真藏不住一点心思,疑窦瞬间爬上眉梢叫许未晞瞧了个明白。
“妹妹,我虽是官家女子做不似官家做派。要么唐清歌能同我两相青梅呢?你说是吧?”许未晞攮了攮唐清歌,一脸得意冲着她扬着下巴。
“嗯。”回音自唐清歌鼻腔里转了一来回,“时辰不早了,我们先回了。”
告别得倒是利落,出门时许未晞还朝许君彦翻了个漂亮的白眼;好似她与许君彦才是最大的仇人。“浅浅初蕴,你们保重。”
冬天天黑早,回到唐府夜幕已降下了。离开家已有六日,夜寒霜重也不晓得阿娘夜里犯不犯病。
“姐姐,我想跟你商量个事。”
宋初蕴尾音里还是杂着股熟悉的怯懦,与初见时对着唐清歌劈头盖脸的样子迥然不同。唐清歌似是早就猜中,平铺直叙地应承,“今日有些晚,明日去吧,早些回来。”
第二日一早,雾气里刚亮的恰好能看清路,宋初蕴便出了唐府回家去。
“阿娘——”宋初蕴手里拎着方才去药铺抓得药抬脚进了门,长安欢欢地叫了两声,摇着尾巴冲宋初蕴转圈。
“初蕴?你怎么回来了?”
宋初蕴晃了晃手上的药包,“老样子,党参、白术各两钱,茯苓三钱、甘草寖了酒晒干,大补的。”
“哎呦——”阿娘一面给她倒上刚烧开的水,一面带着些笑意埋怨,“你这孩子,阿娘又不是当真老得腾挪不动,这些药我自己也能抓。”女人接过药包顺势把水递到宋初蕴手里,揽她坐下,“你不是要去干长工吗?好好在人家里待着,阿娘这儿不用你操心的。”
“宋姨——我来看你了”
门外响起娇清的嗓音,又传来长安迎客的欢叫,应当是时栖——初蕴的邻家姐妹。
至于她为什么称呼宋姨;打从时栖出生起,隔壁小院向来只住着个疯疯癫癫的阿姨;两年前小院里忽然多了个人,并且告诉她自己叫宋初蕴,她便自然而然觉得疯阿姨也姓宋。也是打从那日开始,疯阿姨不再疯了。
时栖轻车熟路地敲了敲主屋门复推门进来,显然屋里意料之外地多了一人。来不及掸落身上的寒气,放下手里的食盒便迎了上去,
“好你个宋初蕴,这些天都上哪儿去啦?”那人扯着宋初蕴的衣袖上下打量了一番——瘦了些,精致了些,身上笔墨书卷的味道淡了些,
宋初蕴垂了垂脑袋像是满不在乎地“唔”了一声,“只是接了个长工而已”,复垂下手挽起时栖,“谢谢你这几日帮我照顾我娘。”
时栖抻开手臂用肘揽住宋初蕴脖颈,仿若她们是结拜已久的弟兄而非金兰,“跟我客气什么,宋姨活生生跟我干娘似的!”
时栖从小便如此。爹娘都是画师,开了间画院作教习,笔墨熏陶却没养出来半分蕙质优雅。街里街坊从来都害怕小院里的疯婆子,她却敢日日摘果子给她吃,还同她说起自己的名字叫时栖;念起来是十四十五十六的十七。小院多了个人,她也马上邀来家里同她一起学画;只是这人比她天赋要高些。
“十七,既你来了,便带着初蕴赶紧上工去。天天围在我这个老婆子这儿做什么?”宋姨语气里带着些着急,将二人推推搡搡送出门去。
脊背挨着宋姨手心儿,初蕴和时栖一步三回头叮嘱,“阿娘记得喝药!”“食盒里是早晨新熬的粥,宋姨记得喝!”“阿娘晚上把门塞严实些……”
得到的应答却是几声不耐烦的“知道了知道了!”
时栖直直将初蕴送到唐府门口才稍作告别,
阿信已将宋初蕴回家这一两个时辰来来回回都报告给唐清歌了。
“汪汪!”
有条狗冲着唐府门口急匆匆跑过来,绕着两人直转圈;门口站的小厮提了扫把就要打跑,
“莫打莫打,这是长安,我的狗。”
“莫打?”时栖瞪圆了眼睛,“这才住过来几日,便有官家小姐做派了?文绉绉的,还莫打。”
宋初蕴想了想,这种之乎者也的话的确只在语文书里见大诗人用过;学了两年还没学会地道语言,随即不好意思地朝她笑了笑。
初蕴蹲下抚摸长安的脑袋,长安瞪着黑溜溜的眼珠子又叫又跳,眼里的焦急呼之欲出,恨不得马上就启口说人话了。
动静引来唐清歌,
“怎么了?”
“或许阿娘出了什么事?”
闻言,长安像得了令似的张口咬住宋初蕴的衣裙往一个方向拉扯,
唐清歌两手抱在暖手抄里,朝身后站着的几人扬了扬下巴,“松儿,取玉蝉。阿信,备马。我同她们一起去,你们且照看着唐府。”临走时,松儿叫来唐府府医随行。
宋初蕴抱着长安同时栖坐在一处,唐清歌手里捏了个盒子装着玉蝉,时栖还没来得及与唐清歌打声招呼;一面揣着不安一面腾出来些功夫暗自打量。
自己府上有府医,这唐家根本是时栖无法想象的富贵。那女子方才讲话如此气势,一副家主模样,应是唐府姑娘没错;狐裘披风拥着颀长的身段,随手归顺脸前的发丝,手指纤细若无骨,定是不沾什么阳春水。可细细看去,食指与中指处以及手腕上头的纹路浅浅有些模糊不清,该是层薄茧;此前画院教画时提过,常年耍剑的人汪汪会生出这样的茧。不愧是大户人家的女儿,礼乐射御书数定是样样不落了。
还没等马车停稳,长安就先窜下车,随后宋初蕴也跳下来往小院里跑,
“阿娘——”
推门进去,宋姨正扒在床边咳嗽,地上还有一滩血迹,看上去血还没太凝住;
“孙郎中,瞧瞧去。”
那府医“欸”了一声忙提上医箱拿出个帕子搭在宋姨腕子上,阖眼伸了两指细细感触着三分寸关尺,随后收了帕子朝唐清歌道,
“左寸数,心经有热;方才又吐了血,应是火气攻心所致。可有玉蝉?玉蝉当解。”
所谓玉蝉,其实是蝉蜕埋于石缝上百年结成玉,蝉蜕本就宣散风热、透疹利咽,成玉便可做成药引。余下的药材宋初蕴早就备着了,急急忙忙从柜子里翻出来,红花三两、桃仁一钱活血;黄芪三钱,人参、党参各两钱补气;泽泻、车前草各二两利水;熬煎后顺着玉蝉温八个来回方能解。
宋初蕴在小厨房煎药,天儿明明不怎么热,却因为着急额前滚着几粒汗珠;趁着没人一手拿蒲扇往炉灶里扇风,一手抬起手背偷偷抹眼泪。宋姨缓了缓有些精气神了,瞧着屋里立了个面生的,便抬了抬眼皮问她的来历,
“夫人,我是唐府家主。初蕴如今在我府上做画师。”唐清歌蹙眉横着眼想了一想,又添了句“我家恰好有玉蝉,便拿来了。”
宋姨一面点头一面轻轻阖上眼,合得并不实在,在病痛折磨下睫毛轻颤。
如此,只因为唐清歌不想叫宋姨知道自己精心养大的女儿,为了给自己治病,随随便便抵了“情”出去换玉蝉。又或者,她也许想在别人心里当个好人了——起码不像从前一样,是个“扫把星”的存在。
时栖给宋姨喂了三五趟水,宋初蕴可算把药煎好端上来了。像是捧着什么珍贵的夜明珠之类,走得很小心,碗里汤药晃也不晃。
“初蕴,唐姑娘方才走了,说让你先在家照顾宋姨。”
宋初蕴进屋时着急,也没注意屋内少了个人,“啊”了一声,把药碗递给时栖便急忙追了出去。
幸好唐清歌是走着回去的,没跑多远便追上了。
唐清歌徐徐转身看到个满头大汗眼角潮红的小丫头,皱了皱眉拿出手帕准备抬手擦掉,顿了一顿却递到宋初蕴手里。
“姐姐怎么走了?”宋初蕴捏着手帕撑在膝盖上微微喘气,“不等我一起回去吗?”
“你先在家里照看宋姨,等情况好些回来便好。”
宋初蕴最后半口气还没喘上来,悬在寒气里仿若游丝,“玉蝉都给我了,就不怕我跑了吗?”话尖挑着些疑惑不解。
可宋初蕴当然不会跑,这样不守信的事她做不来;更何况她打心眼里知道唐清歌如今需要她留下。
唐清歌睨着眼睛手背到后头,微微倾着身子朝她道,
“我赌你不会。”
看似寻常又充满信任的话,平白从唐清歌嘴里出来,再杂上那股清冷劲儿,竟比刮来的朔朔寒风还要冷些;冷得宋初蕴打了个颤。自己在唐清歌眼里大约如同个蝼蚁,卑微、不堪、懦弱;这样的感觉让她霎时想起那个活在2020年的宋初蕴。如此这般,她又有什么勇气和资格撕毁立誓。
果然是名贵药材,没三日宋姨便恢复了许多。宋初蕴衣不解带照看着,时栖倒是日日都来,一面看望宋姨,一面也陪宋初蕴说说话。
又三日过去,宋姨已然能上街去买些菜了,有时闲不住还能走远些去听曲儿。她早就催促宋初蕴快点回唐府去,唐姑娘是个好人,宋初蕴赖在家里平白耽误人家唐姑娘的事。
这天时栖还是照常提了食盒来看望,却遇上埋头收拾包裹的宋初蕴,知晓宋初蕴又该走了。她一早便察觉初蕴与唐姑娘关系不太一般,也曾百计千方询问那唐姑娘是个什么来头,她俩又是如何认识的;
可宋初蕴始终都是随便搪塞两句,就像当初她搪塞自己的来历一样。如今她思索着这回非得跟上去瞧瞧。
“初蕴你何时走?我同你一起去可好?”
宋初蕴转身正要拒绝,宋姨却抢先应道,“是啊初蕴,你同唐姑娘认识,也顺嘴引荐给七七嘛。”宋初蕴随意拢了拢包裹,抬眼去对上时栖的视线,宋姨又启唇说“你们两个花苞一样的姑娘成天守在我这么个老婆子身边干什么?多出去见见世面总是好的。”
“知道了阿娘。”宋初蕴拗不过两人,便拎起包袱同时栖一道出了门;临走还顺手将长安的饭盆添了添。
“初蕴,你若是还拿我当个朋友,就老实告诉我,你同唐姑娘是何关系?普通家主怎会亲自拿了玉蝉来给宋姨?这玉蝉恐怕翻遍世间也难找一二。”路上时栖果真又问起唐清歌,只是这次语气尤为强烈,好似若是宋初蕴不好好回话,时栖便从此不再与她来往。
宋初蕴还是脚步不停,低着头像是随意说出的一句“没什么,只是前两日与她结了个婚。”
“成婚?”时栖闻言拉住宋初蕴肩头上的包袱让她转了个身,眼睛瞪得仿若两个核桃仁,对上眼宋初蕴差点笑出声来,
“什么时候的事?为何不告诉我?你晓得那唐姑娘是什么来头吗就与她成婚?宋初蕴啊宋初蕴,自打认识你以来,就没见你身边有过男男女女莺莺燕燕之类,如今怎得一鸣惊人了?”时栖嘴上嘟囔脚底下也不停,围着宋初蕴转圈,一张口便如抽了蛛丝一样停不下来,嚷嚷得宋初蕴脑子直发懵。
宋初蕴先伸手将她按在原地默了一会儿,时栖蹙起眉头细细琢磨,“你们......两情相悦?”
“嗯。”宋初蕴抿了抿嘴温出一声鼻息,“自然是两情相悦。”
时栖心里头凉津津紧了一下,眸子藏着些若有若无的失落,复抬头又问了句,“你娘可知晓?”
“千万不能让我娘知道。”
“为何?”时栖歪着脑袋疑窦爬上眉梢,
宋初蕴躲开她刨根问底的视线,复撇开手把包袱往肩头挪了挪,“至于为什么,如今我还不能告诉你。”
时栖很懂得适可而止,这些不好说她便不问了吧。
1.玉蝉的功效和用法是我编的,别学
2.诊脉是百度的,懂中医理疗的朋友们勿深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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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归去凤池夸(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