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毕,长街点上华灯;陆十三惦记着巷口孙大爷李大爷昨日对弈还未分出胜负,收起碗筷便溜了;时栖同宋初蕴自告奋勇前去收拾,宋初蕴瞧着一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模样,做起活来却是麻利。
唐清歌房里早早点了烛火,每日晚间此时总要览上几页书才踏实;可她不喜房里太亮,宋初蕴总同她说烛火太暗伤眼睛,她却说看书不靠眼,靠心的。
不染尘世的仙人骨头,不用眼睛看书应当能理解的吧。宋初蕴安慰自己。
许未晞抱着胳膊,在那丛竹柏前头走了一圈又一圈,
“算了!不过问一嘴!她若不说,我再自己想办法!”
白泽令要她拿到上饶布防图,若搁在以往,她是毫不犹豫的,像是毫不犹豫答应改了府库登记册上的名字一样——只不过要了句不杀叶闻溪的承诺。
可此次不同。
她如今知道唐清歌隶属穷奇令,还是令主,若丢了上饶布防,钟臻迁怒于她也说不准。
命运过于可笑。说起来,她当初入白泽令还是因着要查唐广的案子,帮唐清歌走出过往枷锁,抛下过往仇恨,重新活过。
长风军的图腾拿到了,可离魂蛊没法解了。
她晓得白泽令一心想要撺掇皇权。从前倒也罢了,白泽令与唐清歌一条阳关道,一座独木桥;唐清歌且接着做她的朝廷闲散命官,她自己悄悄为白泽令卖命也无妨——反正谁来当皇帝都一样,不过改改革、打打仗;为谁卖命也都一样。
如今不同。唐清歌是穷奇令主,闲散官变成朝廷命根子,她若再因着离魂蛊的威胁为白泽令卖命,令唐清歌丢了命也说不定。
飒风簌簌起,吹落竹柏叶子缓缓飘落。许未晞随意握了一片竹叶到手心儿,阂眼打心里念了一句,张开手。
“奶奶的!”
许未晞扔了叶子抬脚去寻唐清歌。
她刚才说的是:若是正面,我便去;若是背面,我便自己想想办法。
张开手,带着些枯黄的绿色入眼,便是上天的答案了。
廊下多了个徘徊身影;抱着胳膊时万般傲气,好似将谁也不放在眼里;叉着腰又好似揣了满腔心事,执拗着从来不说。那个身影悬着胳膊,在门前停下来,
“进来吧。”唐清歌说。
门口的身影顿了一顿,推门进来。
许未晞悠着步子,捻了一绺头发在指尖打着旋儿,装作若无其事走进来。窗台边儿放了本书,唐清歌往常总斜倚在此处看书;许未晞一手隔着那页,另一只手草草翻了翻复合于原处原处。
“有何贵干?”
唐清歌依旧立在桌案前头,一手挽着袖子,一手悬着手腕提着笔,遒劲落于白纸,正中央提笔道:“随心”——心字还未落下。
“没什么,瞧瞧你在做什么。穷奇令主。”
许未晞故意将后头几个字加重了强调,只为着瞧瞧唐清歌的反应;那人确是淡然,头也未抬起来,手腕子一转,笔尖回峰,心字最后一笔落定。
同唐清歌相处许多年,纵使前人眉间同语调没什么起伏,笔下的字却正正好昭示她心里的浮动——往常写“心”字最后一笔时,她总是舒展出去,可今日却收回来了。
唐清歌不语,只将笔搁置在笔架上,两手撑住桌子,撩起眼皮定定望着许未晞;直到看得她喉咙一抽,扇着蝉翼似的睫毛,收回方才那种质问一般的眼神。相处多年,她又何尝不了解许未晞呢。
“我曾听闻过你们穷奇令。”许未晞干脆离开桌案,继续悠着步子慢满屋乱走,只是每走一步便回头瞧一眼唐清歌的反应,
“集天下之情报,断举国之悬案。十分厉害,是不是?”走到书架旁,许未晞随手拿了本书翻,捻了一轮书页复抬头,唐清歌依旧淡然的眼神撞过来。
放下书,她又绕着走,走到一幅挂画前头。水墨作画,竹柏为主,海棠、鸟雀作衬,右侧提笔道:“夜深花睡时,翠竹影绰绰也。”画布有些泛黄,不晓得是不是宅子的旧主人留下的,许未晞伸手抚了抚,指纹同画布纹路交织,同岁月问了声好。
“穷奇令既能集天下情报,那朝臣宗亲,前朝密史什么的,你有没有?”
语气寻常得好似在问隔壁巷子姓刘那户人家的琐事,好似在打听巷口下棋大爷来头。
“穷奇也掌监察事,自然是有。”
“拿……各洲布防呢?”
许未晞挂起举重若轻的腔调,缓步走到窗前一处盆景跟前;她瞧着唐清歌指尖在桌案木头纹路上轻轻划了一道,同那日对沈峥反催眠画阵时一样吸引人。她记得这盆景唐清歌宝贝极了,总惦记着叫宋初蕴浇浇水,修剪修剪,擦擦花盆边儿。
“布防……没有。军政要事,如何交给我一个四品小官?”
许未晞“嘁”了一声,攀着衣袖拨弄一番那盆景,“那你们穷奇令也不过如此嘛!”
唐清歌轻笑,“是啊,库银案都查不出来。”轻飘飘一句话没什么重量。
该套的话搜肠刮肚说尽了,许未晞正想着再同她说些什么,才能显得此次到访不那么突兀,唇线稍动,却瞧见那人从枕木下头拿出来一封书信,
“帮我给十三带个话,这封信,加急送到皇都。”
是拜托,也是逐客令。
“没问题。”许未晞应她。
捏着那信笺的指头出了汗,许未晞想,若是人能透视便好了,不用拆开便能瞧见信纸写了什么。可唐清歌给的信并未封口,只消撑开两侧便能拿出来;防君子不防小人。她不愿做个小人,起码,需要有个富丽堂皇的理由支撑她来做小人——比如“透视眼”。若是如此,她便会说,我是不小心瞧见的,并非故意为之;谁人也无法谴责我。
一边是信任和道德底线,一面是自己的性命——许未晞选择拆开信纸,上头写着,“穷奇之敌手,白泽令,沈峥。”
唐清歌是要向钟臻报告在霸州遇着个白泽令。
许未晞将信烧掉,学着唐清歌的字迹重写一张,写道:“一切安好,陛下放心。”
驿馆派出的飞马上了路,顾不上泥点子飞溅到使者裙角边,“加急”的要求催促使者高高扬起缰绳,驱着马越跑越快。与此同时,唐清歌房里窗前飞过一只白鸽,脚边绑了个信筒,朝着皇都方向。
“浅浅,对不起。”许未晞说。
许未晞:我一眼把你望到底
唐清歌:我只需半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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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山有木兮木有枝(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