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未晞姐。”
小姑娘惯常是懂礼貌的,嘴角的小梨涡像是隐着两片梨花瓣,直叫人醉了心。
许未晞正瞧着她心生欢喜,忽而看她眉头一皱,“这是什么……”
小姑娘嘴里含着半口饺子,筷尖挑着半个漏了陷的,“是……红枣?”
“初蕴姐!”十三像乌鸦展了翅一样从板凳上站起来,抬起指头对着半拉饺子一顿乱点,“今年的福星是初蕴姐!”
陆十三瞪着核桃仁一样的黑眼珠子,将那人瞧得一脸愣怔,
“福星?”
“昨儿个唐大人吩咐的,今日冬至,讨个好彩头;惯常应当包铜钱,可大人偏要我包红枣。”十三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总之是唐清歌吩咐的,他听命就是了。
“南景的习俗罢了。”唐清歌两指抵住筷子按在碗沿,复接过话茬,“我娘说,吃到包了铜钱红枣的,便是福星;神仙合该叫她幸福整年。”这是宋初蕴头一回从她嘴里听说“她娘”。
这般土里土气的话从唐清歌嘴里说出来,竟平白添了分高贵,好似神仙真的会听命于唐清歌——她命令保佑谁便去保佑谁。
可除了穿越遇到唐清歌这件事之外,宋初蕴惯常是没什么福气的那个。人生与她,不过是混口饭吃,混个书念,混个命活;“福星”之类可与她搭不到什么边;
前半辈子自脑海里闪过,荒唐又可笑。宋初蕴庆幸自己改了命一般掉入南景,同唐清歌相识便是件十分幸运的事。
宋初蕴眉眼弯弯勾起嘴角,伸手夹了个饺子放到唐清歌碗里,“那由福星给姐姐夹个饺子,祝你幸福一辈子可好?”
“幸福一辈子,不可能了吧。”唐清歌想,
这一世,我是个克死生父养父全家的扫把星,可前头轮回的几世也是如此。死得惨淡,死得难堪,死得风雨飘零,死得形单影只。
幸福。太遥远了。太荒唐了。太无稽了。
“谢谢初蕴。”唐清歌笑着应她。
案子风风火火查了许多日,如今平白出来个不明来路的白泽令;线索太多太乱,令案子越发复杂;吃饭时,众人商量着停下稍作修整;况且刚到霸州,一切还需打理一番。
唐清歌盘的这处宅子不在闹巷,清净得风声、雨声、脚步声都顶清楚;雪下一夜,如今还未全化,屋檐上时不时落下几滴化雪,敲着檐下石板叮咚作响,仙乐一般,十分好听。
陆十三顾不上听仙乐,将碗筷悉数收到火房去洗;时栖惯常是个心善的,本想回去睡个回笼觉,见陆十三忙不过来,便改了念头盘起袖子搭了把手。
只见那乌鸦似的小生没了往日那股劲儿,悻悻耷拉着脑袋洗盘子,叹了口气道,“还是时栖姐包的好看。”
“嗯?”时栖梗着脖子等他的后话。
“原本我专门将我包的那盘放到大人跟前,可大人应是瞧着我包的不好看,”说到这,陆十三竟有些委屈,“没一会我便瞧见大人将我包的,同时栖姐包的换了位置;递到初蕴姐跟前了。”
时栖哂笑他,真傻。
哪是什么福星降世,不过有人想要你幸福罢了。
雪后的空气里零星飘着细雨一样的水雾,许未晞撑了把油纸伞,揽着宋初蕴说要同她上街裁些锦缎做衣裳。巷子拐出去不远处有个做衣裳的风露堂——“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这名字宋初蕴喜欢极了。
许未晞将伞收住靠在门上,挽着宋初蕴跨进店门。布匹料子许多,宋初蕴看花了眼;许未晞却心不在焉,只瞧着哪种花样被宋初蕴多瞧了两眼,便吩咐掌柜的包起来。趁此间歇,她揽宋初蕴去旁边茶座坐下。
小厮倒上碧螺春,许未晞只优雅地抿了一小口便放下,像是揣了举重若轻的心事。许未晞放下茶盏时并不决绝,而是手腕子先磕到桌面才将杯底递上;宋初蕴只一瞬就瞧出她眉间藏着犹豫不决,复也放了杯盏,勾着嗓子正要问她,却被许未晞递来的一个眼神堵了嘴巴。
许未晞轻抿着娇艳的唇,又迅速放开,叹了口气才说,“你喜欢唐清歌,不是假装的,是不是?”
宋初蕴心里“咯噔”一下,“我同姐姐本来就是琴瑟,我喜欢她,何必假装呢?”从前同他的混蛋父兄周旋的心眼子仍让她眉眼淡定,嘴巴微微张了张,眼角稍阔,假装一副愣怔模样,
许未晞轻摇头叹气,“你不必瞒我,是唐清歌自己同我说的,婚书是假的。”
这秘密一直揣在心头,总让宋初蕴不大安稳;独自揣着秘密的感觉,像极了黑夜里独行,让你孤独、让你胆怯、让你如履薄冰,让你心神不宁;如今总算不是独自揣着秘密了,暗夜里有地方歇脚了。
宋初蕴垂睫松了眉头,少女惯常的娇俏又爬上脸颊,比枝头摇曳的桃花还好看。
“我今儿只想同你说,唐清歌其人,有情有义是真,可心狠决绝也是真。”许未晞的声音杂着鼻音翁声翁气,同往日的娇丽搅和在一起,平白惹人怜惜,
“你若当真喜欢她……”
许未晞先盯了一阵宋初蕴的亮眸,复低头摩挲手里那只杯盏,“且想好,能不能受得了她的若即若离,能不能受得了自己心里的患得患失。”
许未晞早就见识过了。喜欢唐清歌是顶奢侈的,奢侈到需要赌上性命身价,赌上满心感情,赌上尊严荣辱;结局或许是揽得月摘得星的心满意足,又或许是风雨飘零,丢了山河也丢了底气。
可显然,这场赌局里,她已然是输家了。
“她若将你,同家国使命放于一处做个选择,怎么办?”许未晞声音很轻,轻得像树叶飘落到草地上;导致后头三个字像被吞了一样。
“我……”
宋初蕴勾着下巴,亮晶晶的眸子暗淡几分,脊背凉津津的,支支吾吾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我没想过。”
许未晞复叠起胳膊往前凑了凑,“如今因着些由头娶了你,他日再因着别的什么由头,娶了旁的,你又该如何?”
宋初蕴摇头,愣怔着水涔涔的眼,心口像是被敲了一闷棍。
许未晞叹了口气,所幸长腿叠在一起往后一靠,勾着下巴一条胳膊肘搭在靠背上,忖了忖才抬头同她说,“你从前问我,唐浅浅何以这样矛盾,你可记得?”
宋初蕴心里一突,捏着袖口等许未晞的未尽言。
许未晞舌尖抵着门齿抿了抿嘴才开口,“我同她有段过往……我曾心悦于她。”
闻言此,宋初蕴脸上霎时白了三寸。
“浅浅最初不是这般模样。宫里长大的孩子,大都冷漠、骄矜,可她不同。”许未晞的眸子穿山度水,柳暗花明处瞧见被遗忘已久的从前。
“那时因着我祖上官阶不高,我又是个病秧子,除了她,没人待见我;我们整日一同念书写字,我为她抚琴,她给我舞剑,我戏言长大便要将自己许配给她。那时……真想一辈子就这样,过安安稳稳的生活。”
“可八岁那年,她突然说要离开一阵子,我便日日坐在宫外头等她;盼星星盼月亮,盼来的唐清歌和从前大不一样;她不再听我抚琴,不再给我舞剑,嘴上总挂着血海深仇,成日躲起来练武,然后一身是伤地出来。春花还在,旧人已不是旧人了……”
“唉——”,许未晞释怀似的长舒一口气,支起眉毛抬手擦了脸颊两行泪,“不过二十二岁那年,她大病一场,心仿若自此便软了许多。她同我道谢,给我道歉,感谢我这么多年不离不弃,容得下她冷若冰霜,拒人千里……可只有我自己知道,一切只因着我喜欢她。”
许未晞从未将喜欢说得如此明白坦荡,大抵是放下了。
“可她从来只将社稷使命放在头一位,感情只是她达成使命的干扰项……”娇亮的眼里含着泪花,“嗤”一声扩了嘴角笑出声,“像块石头似的,你说是不是?”
宋初蕴怔忪着脸,她所见的唐清歌是顶善良的——许是因着唐清歌救了阿娘,或是因着她半夜翻账本给叶闻溪平反,又或许是街边支海棠珠釵、一碗甜豆花……
见宋初蕴耷拉着小脸,许未晞曲着指头刮一下宋初蕴的下巴,“怕了不是?”
宋初蕴摇头,“我不怕。”
许未晞柳眉长舒露出皓齿,赠还给她一个茉莉花一般的笑容。
宋初蕴活了二十年,总是胆怯的那个;如今重新活过,合该勇敢一回了。
如今世上除了她俩,还没人知道假婚约的事——陆十三恼火他的唐大人瞧不上自己包的饺子,时栖艳羡二人赛神仙的并蒂,药铺老板还在后悔从前瞎了眼没认得小贵人。不过世间真情,“古人今人皆如此,共看明月应垂泪”。真真假假没了所谓,爱便是爱。
最后一句话想表达的意思:磕就完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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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山有木兮木有枝(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