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州路遥,较奉元更北些,天儿也冷得厉害;马车颠颠走了四五日才到霸州地界。霸州不似奉元靠近京都那般繁华,城门把守也不十分严,几个士兵草草往马车里头望了两眼便放众人进去了。
几人刚行至霸州不过卯时。霸州人淳朴,问路时只消喊一声“伙计”,天南地北也去得;路边早膳还未收摊,油条锅滋滋冒起油花子,边儿上几个油饼里头裹了糖,在霸州叫糖糕的;豆腐脑泼了层醋,捏上一小撮香菜,刚炸出来的油条往里沾一沾便是道佳肴。
众人围着圈坐下,十三学着隔壁桌大汉蹲在板凳上,终是不得窍门险些摔到地上;时栖将一根油条分做两半,递了一半给许未晞,复埋头将碗里的豆腐脑用勺子划成井字,任汤汁渗进去。
宋初蕴看那豆腐脑里汩汩冒着油水却没了胃口,拿起油条干巴巴的吃。唐清歌望着那碗豆腐脑稍稍一顿,起身去隔壁摊要了小蝶桂花糖浆递给宋初蕴。
宋初蕴水吟吟的眸子里闪过一道不可思议,梨涡盛满春光双手接过道了谢。
她是南方人,豆腐脑里头往往加糖的,可她没想到活在古代的唐清歌竟然知道南方的甜豆花。
难道那位楚易笙是南方人?
宋初蕴不晓得自己为何会猛然一下想起楚易笙,只觉得呓语里记挂的人必定是什么重要之人;那人若也吃甜豆花,便难怪唐清歌会知道。
“初蕴姐,你吃豆花还放糖?”陆十三拿袖子抹了把嘴角,咧着后槽牙问宋初蕴,乌鸦似的眼睛里不大不小亮着难以置信。
许未晞“嗤”了一声放下筷子,长腿叠于一处,胳膊肘往膝盖上一搭,朝他道,“书里说过,南人嗜咸,北人嗜甘。”
说话间,横着拇指点了点宋初蕴,“你初蕴姐这般水灵,生在水润润的地方也难怪。”
宋初蕴还是不习惯被人夸奖,纵然心里绽了花儿,也只低着头莞尔,手里有意无意揪起袖口的线头,裹了蜜糖的梨涡梨涡若隐若现;
可那对清亮眸子,桃花摇曳似的,尽数收入唐清歌眼底。
“吃好了吗?”
分明是向众人发问,可声音却只裹了宋初蕴一人。唐清歌微微偏着头,眼波游弋一圈,最后在桃花枝头落定,用眼神将那人嘴角的蜜糖尝了又尝。
“吃好了我们先去趟霸州县衙,查查当年那起悬案。”
三波有嫌疑的船都运往霸州,可若是抓不住证据,便没有理由直接查到那三人身上;另外安福死因蹊跷,唐清歌推断当年无头悬案的幕后主使同杀了安福的人定有关系,说不准那人便是库银案的症结。
自郭旭离奇遇刺后,如今这位沈峥便接手霸州县令这个位子,如今已是第十个年头。
唐清歌亮了身份,皂隶夹道齐齐喊了声“唐大人”,为首的那个便引众人去见沈峥。
霸州县衙里头幽深阔气,正中挂着个牌匾题字“为民请命”,牌匾下头便是县令太师椅,公案上头摆着个饰物,水车似的绕中心一圈圈转。
那饰物形状不像水车那般规整,中间成个十字型,左右稍长,上下稍短;只消风一吹,上头的垂下去一瞬,便借了力给旁的,如此叠加便能再悠一圈。
如此一物放在桌上同周围格格不入。
“沈县令还有这副闲情雅致。”
时栖望着那饰物出了神,眼睛也跟着一圈圈转悠。
细细一听,那饰物不仅能恒动不止;转动时,牵连两旁四五个不大不小的坠子也叮呤作响。是个稀罕玩意,连许未晞也未曾见过。
“大人们舟车劳顿可是累了?”
屏风后头笑吟吟走出个身影,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沙哑却雄浑有力,
“下官沈峥。”
沈峥身着青色大氅,头戴八字乌纱帽;欠身行礼时嘴角牵着脸上千沟万壑抖了抖,眉眼匿着半分诡谲。
瞧着公案上那转子没了力,沈县令腾出空来又拨弄一下,转子得了力,复“叮铃”地转起来,声音像扯动丝线一样细微,却似能穿透四肢百骸;抬手之际,身后出来个皂隶端着五盏茶,沈峥很是客气,亲自将茶盏递到几人手边;
“天色不早了,下官担心大人们饮了茶难以安眠,便吩咐换了香片;不晓得大人们喝的习惯不?”
时栖不知道什么是香片,不过大约混了些茉莉花,像极了许未晞身上的味道。时栖捧着珍宝似的闻了又闻,似是怕亵渎着般清幽味道。
沈峥仍旧欠着身,朝唐清歌微微点头,语气温和之余稍杂了些奉承,
“下官同唐大人和许大人是旧相识,敢问余下三位是?”
陆十三先开口,“卑职是唐大人的手下。”
接着是宋初蕴,两手轻轻捧了茶盏放下,才启唇道,“我是唐大人的妻子。”
沈峥闻言,向宋初蕴连连哈腰,“前些日子便听说唐大人新婚,能得如此良人真是前世修来的福分!”
唐清歌纵然晓得沈峥说得客套话,还是诚诚勾起嘴角,拈着茶盏在鼻尖下头绕了一圈,将前世二字品了又品,化为唇齿间的茉莉花香饮下。
话轮了个遍,众人眼神推就到时栖身上。
时栖“唔”一声,视线从那稀奇转子上移回来,唇珠微张又急忙闭上,挑挑拣拣也没选出来个合适的身份,
“她叫时栖,”
许未晞察觉到时栖脸上窘态,朝时栖快速抬了抬下巴,转而对沈峥说道,
“我娘家妹妹。”
闻言,时栖抿着嘴轻轻点头,脸颊烧红褪去半分。她实在不晓得自己应当以什么身份出现才合适。
仔细想想,最初决定同众人一起查库银案还是因为宋初蕴。她不晓得宋初蕴为何突然成婚,唐清歌来路不明,她不放心,便一路跟着。
可如今,时栖越发觉得自己是个局外人,宋初蕴同唐清歌日日恩爱厮守,瞧得她心里发酸;许未晞同唐清歌两相青梅,又同是官家小姐;陆十三早就认了唐大人,要跟着赴汤蹈火在所不辞。那她时栖呢?宋初蕴的金兰姐妹?许未晞口中一无是处的拖油瓶?
众人都晓得时栖平日大大咧咧,心头也必然挂不了什么事,可实则小姑娘细腻着;许未晞偏偏也是个心细如发丝的,虽整日同时栖吵来吵去,可总是恰如其分地接住时栖的自卑敏感,并报之以多一份的从容。
这份从容安在许未晞身上,叫试探和逃避;可安在时栖身上,便是填补她裂痕的天光。
1.“北人噬咸,南人噬甘。”选自宋代江少虞《新雕皇朝类苑》
2.作者吃咸豆腐脑,不过甜豆花也是顶顶好吃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9章 且将新火试新茶(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