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禧宫的大殿上,钟臻背着手复走上高座,抬手扔了木匣子到地上;同自己的愤怒一起砸得地板震天响。
“你心心念念的卷宗我帮你找见了。”唐清歌忍着背上的剧痛一点点蹭到木匣子跟前,
“这是当年状告晁忠的密函。孤原本以为弄丢了的,近日整理卷宗时又找见了。”
钟臻端着帝王腔,垂了一半眼皮拿起茶盏,捏着盖子捋了捋茶沫顿了一顿,开口道,
“只是这上奏之人的身份,暂时无从查起。”
匣子里干净利落躺着个信函,本该署名的条框里确是空白——就是这封信致晁忠于死地。那股恨意再次由心底涌上头脑,铁锈味自喉咙渗满整个胸腔,
有朝一日,我定会亲手杀了他。唐清歌捏着信函指尖发颤。
有朝一日,我定会为晁伯伯报仇。唐清歌红了眼,头脑里似有千军万马驰过。
钟臻翘着二郎腿饮了口茶,抱着唐清歌斗篷的宫女便了然,上前去帮唐清歌重新披上。
“清歌啊,库银一事还未结案,孤等着你的好消息。”
唐清歌由宫女轻轻搀扶,背部剧痛脚底却踩得结实,像柳条抽打水面一样,绵软而有力地走出年禧宫。
殿门打开一瞬,仿若黑夜里久待光明般重获新生,抬了抬眸子迎上宋初蕴泛红的眼尾和一脸担忧,那人呜咽了两声却没说出话来。
“初蕴怎么来了?”
宋初蕴瞧不见她后背的伤,只见前人一脸惨白嘴唇皲裂便笑得方才定是受了苦,鼻头一酸滚了热泪下来。
唐清歌展颜轻笑,抬手抹掉挂在下巴上的两滴,又抚上那人挂着潮红的脸颊,柔声道,
“你怎么这么爱哭啊?”
宋初蕴抿着嘴,眼底包了晶莹睫毛轻颤;唐清歌抬手拍了拍她,道,“先回去罢。”
两人走远些,宋初蕴才站定揽着唐清歌的胳膊,从上到下捋了一遍,
“伤哪了?胳膊?腿?屁股?”
宋初蕴小脸粉红,小猫儿挠痒似的将唐清歌抓来抓去,额前的碎发一下一下扫过唐清歌的下巴,与温润软玉撞了个满怀,酥痒之意叫她抽了一小口气,复又按住宋初蕴,低声道,
“后背。”
撩开披风,冷气灌进伤口处,灼烧的疼痛同寒冷交织,竟有些舒服。伤口触目惊心,虽不至于淌着血,可破裂的衣衫下头血肉模糊,分不清楚是皮肤裂开的口子,还是被血迹染红的衣服。
四五条鲜红裂口看得宋初蕴牙软。
“这就是你说的陛下待你极好?”
原来你好这口。宋初蕴轻轻扯着唐清歌的斗篷,垂着脑袋嘟嘟囔囔。
“先回府罢。”
陆十三没进过宫,不晓得年禧宫如何走。待他停稳了车,已经瞧不见宋初蕴的人影;只好独自在车边等着二人。如今正低着头一条腿立住,另一条腿松松在地上画着圈。
“十三!快,快回家!”
十三得了令,一下跨坐上马车沿,待两人上了车,挥缰绳往唐府去。陆十三如今掌马技术极好,行得快又行得稳,尽量避免颠到唐清歌。
唐府这边,许未晞和时栖一路从刑场走回来,如今正坐在收云堂磕着瓜子,从村口王大婶聊到街上几个日日斗鸡走狗的纨绔子弟,还不见几人回来。
忽而门口几个小生乱了脚步,许未晞扔了手里的瓜子便探身去瞧;留时栖独自把瓜子皮揽到一处,丢到灰堆去了。
三人刚进门,许未晞便小跑着上前,急切问,“陛下说什么了?”
宋初蕴胸前一起一伏,抽了一口气便要同她说唐清歌伤的如何重;却被唐清歌拉住手腕轻轻点了点,只得吞了半口气收回步子。
“陛下给了卷宗。是当年状告晁伯伯的。”
宋初蕴只顾着唐清歌的伤,并未注意她手里还捏了个木头匣子。许未晞接过木头匣子,唐清歌拢着斗篷道,
“你先看着,我回万允阁梳洗一下。”
许未晞捏着卷宗暗自思量,并未注意到唐清歌话里“梳洗一下”是何意。
引唐清歌趴到床榻上,宋初蕴怔怔望着遍布的可怖伤口未有动作,唐清歌偏过头来枕在手背上,
问她,“还不走?想帮我脱衣上药?”
宋初蕴“唔”了一声,羞報爬上眉梢,碎着步子正要离开,又转头道,
“那,你自己…”
“叫松儿来。”说罢,唐清歌在心里暗暗嗔了句“笨蛋”。
许未晞将那信函翻来覆去地看,不过是有理有据的诬陷,看上几遍都要背过了,瞧不出什么破绽;悻悻将信函又塞回匣子里头。
时栖拾掇好许未晞留下的一摊,捋了捋袖子坐在许未晞旁边的椅子上,又见前人眉头紧锁,将胳膊交叠在桌前,
问她,“怎么了老妖婆?可是遇到难事了?”
许未晞端起茶盏扬了扬下巴,“喏。陛下给的密函,唐清歌想查查是何人所写。”
说罢,抿了一口茶,半片茶叶子苦得她撇了撇嘴,茶盏暗自一磕,又道,
“你一个小丫头片子,能看出什么?等唐清歌来罢。”
时栖却未理她,两手搓捻着纸张,又拿起装信函的信笺看了又看,沉着嗓子道,
“你瞧这纸。”
“什么?”许未晞往前挪了挪身子等着她的后话。
“我是作画的,纸张若是不同,画出来的感觉也不一样——个中差异我估摸得出来。”
许未晞含着下巴轻轻点头表示认同。
“像我们这种寻常人家一般只用高丽元书这类,托得了墨又不贵重;”
说罢,时栖又倒悬着眉毛,暗自用拇指和食指轻轻搓捻,说“可这纸也不似宣纸;倒是比宣纸还金贵些。”
许未晞接过信纸研究起来,笔墨书画这类她向来不甚精通。
“还有这信笺的封口,不用绵封而用火漆;年俸必定极高才能用得起。”
时栖错落着玉笋似的指尖,在火漆上点了点示意许未晞看;许未晞却仿若被那笋尖勾住了魂,怔忪片刻才接过信笺。
“小十七,你可以呀!”
时栖很少被人夸赞,勾起嘴角偏了脑袋,小鹿一样的眼睛眨巴眨巴闪着机灵;
又想到此前许未晞喊她“拖油瓶”,收起笑意“嘁”了一声,朝她翻着白眼,道“你也舍得夸我?老妖婆。”
老妖婆是气声,同许未晞翻弄信纸的声音混在一起,不甚清楚。
待松儿给唐清歌上完药,廊下已点起灯。唐清歌半裸着,身上轻轻覆层薄褥,阂眼趴在床榻上。今晚宋初蕴是没法同她一起睡了,难得有个独眠的夜晚。
松儿蹲在床边还没走,见唐清歌睫毛轻轻颤了颤,问她,“小姐可是还疼?”
唐清歌松了眉毛道,“不疼了。”
那便是头痛又犯了。小姐从小便有这个毛病,只要操劳过度或是忧思劳神以后总会犯;松儿动了动唇线还未开口,唐清歌把头偏到另一侧,沉着声音轻轻道,“下去吧。我自己待一会儿。”
或许是疼痛所致,又或许是一段记忆涌上头脑,催着唐清歌眼角淌了眼泪;泪花里盛满了酸涩过往——是她未曾忘却的三世记忆。
1938年冬,为了瞒住共/产/党卧底身份,她肩部和腿部中弹被抬到战地医院;疼痛灼烧神经,迷迷糊糊里,她晕过去了。
清醒后睁眼,房里只有她和国民党派来的医生。她挣扎片刻,却手脚发软起不来,病床摇晃的声音引起医生的关注。
医生转过身,手里握着注射器,看上去年纪不大;白手套缠裹细若无骨的手,指节弯曲处几分褶皱,填满不属于战乱年代的恬静和纯真。
唐清歌远远看见她胸前端端正正挂着工作牌,写道,国/民/党0803楚芸。
这一世,宋初蕴还叫楚芸;而她,叫唐清浅。
“你醒啦。”
声音像秋水一样清亮,仿若四月里的风,轻拂过唐清歌的心尖。
唐清浅动了动腿发现没有知觉,心尖一凛便拉着被子查看自己腿是否还在;
“诶,别动,你的伤很严重,还没好全。”
唐清浅停下挣扎的身子,脖子上的筋松松落下。
“楚医生,我什么时候能回去?”
楚芸顿了片刻,将注射器从玻璃瓶里拔出来,好笑地扩扩嘴角,道,“你一个共/产/党,倒是给国/民/党干活殷勤的很。”
唐清浅黑白分明的眼里闪过警觉,蹙着眉从枕头上抬了抬脑袋看她,白皙的脖颈又隆起筋络。
楚芸放下手里的东西赶忙跑过去,“快躺好快躺好。你不用担心,我不会说出去的。”
唐清浅闭着眼冷笑,“楚医生猜错了,我不是共/产/党,我也不担心。”
接下来的一个月,这座临时搭建的医院,十二号病房里,就只有她们二人朝夕相处——好似楚芸是专门派给她的私人医生。
相处中,她知道楚芸是留洋回来的,在瑞典卡洛林斯卡学院学了医;回国后加入国民党,不久前才被派来江浙战区。
可比起行医,楚芸似乎上去更喜欢画画;战地没有各式各样的画笔,她就成天别一支钢笔在胸前,灵感来了便抄起报纸画上一画——画笔下最多的是唐清浅,不过唐清浅并不知道。
楚芸总是等唐清浅睡着,才敢比着她平静而深邃的脸庞动动画笔。
笔触自鼻尖到嘴唇,顺延至白皙而修长的颈部;接着是恰如其分的发丝、眉毛。笔尖代替楚芸,将她不敢触碰的、睡梦里的人轻轻抚摸,可画上的唐清浅总是闭着眼,睡的平静安详。
后来,楚芸知道她有偏头痛的毛病,查遍医书自己配了一副药——菊花、白芷、川芎、当归、地黄,熬浓晒干磨成粉,制成药片装到药瓶里,药品外头贴了张胶布,写着“舌下含服三片谨记。”
可她知道自己没法一直陪着唐清浅,便提前做好许多瓶,并在调离江浙战区前一天,写下药方塞到唐清浅外套胸前口袋里;那些画着唐清浅的报纸,连同对唐清浅的隐晦情谊,一并被她一把火烧了。
五年后,等唐清浅再见到她时,是在关押共/产/党要犯的大牢里。唐清浅已经是国/民/党机要处总司令,上头派她来审讯。
审讯室灯光昏暗,对面坐着一个熟悉的面孔;同五年前没什么两样,可脸上多了些明灭可见的沟壑;在向她诉说五年来的劳苦奔波。
“浅浅姐,好久不见。”
“楚医生,别来无恙。”
两人久别重逢的第一声招呼,回荡在冰冷空旷的审讯室里。
上级告诉唐清浅,不久前截获了一条密电,暴露了重要布防信息;正好是在楚芸进了一间电话亭后不久便截获的,署名海棠——楚芸极有可能是中/共/间谍,代号海棠。
“楚医生有什么想说的吗?”
楚芸在枷锁里拧了拧手腕,挂着笑对她说,“唐司令信便信;若不信,那我没什么可说的。”
久违的笑容变了味道——不似五年前那样清甜单纯,反而多了分猜不透的心机和沉着。
“共/产/党间谍海棠,明天早上八点枪决。”一个操着蹩脚中文的士兵来传话。
楚芸窝在角落,从衣服里掏出一张画像展开;巴掌大小,画上是唐清歌——闭着眼,睡的很安稳。五年前那些画,她没有悉数烧掉,五年来,这是她记挂唐清浅唯一的念想。
“劳烦长官,替我给唐司令带封遗书可以吗?”
唐清浅展信,是首短诗。
水碧天青云归处,浅草萋萋落花中。
多情弄人长萧瑟,惟慕细柳浅随风。
只一瞬,她便读懂了;清浅,情浅。
1.纸的种类是百度的,上面说高丽和元书纸是寻常人家用的;宣纸是富贵人家用的
2.偏头痛的药材是百度的,有偏头痛的朋友们及时就医喔~~
3.短诗是我诌的 没有出处
4.欢迎多多评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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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桃花依旧笑春风(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