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李一槿,一个碰巧会点儿武功的孤魂野鬼。
我的爹娘双双死在我七岁那年,一场席卷了半个国家的饥荒当中。
那场饥荒杀了太多太多的人,满街都是饿得瘦骨嶙峋、腹部却诡异地隆起的饥民。老的,少的,男的,女的,很平等地横尸街头,睁着一双双灰黄色的眼睛,嘴巴微张,里面布满沙土,不知道是自己吃进去的,还是风喂进去的。很快,又会被饿绿了眼睛的灾民抢走。
所以爹娘的死,对那个时候的我和我的妹妹,以及更多的人而言,并不是什么很值得恐慌的大事。
——你放眼看看,死了那么多人,为什么不能是我的父母、以及我自己呢?
那个时候,能保证自己不被吃了,就已经很困难了。
我带着小我两岁的妹妹,继续奔波在漫无边际的逃荒生涯里。
睁眼,闭眼。
天亮,天黑。
灰黄色,灰黄色,还是灰黄色。
很快我就知道,其实哪里都一样,我甚至不知道我逃的道理是什么。
但,我必须逃下去,因为我们的父母,就死在逃荒的路上。所以,我能做的唯一一件事,也是逃荒。我的妹妹能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跟着我逃荒。
哥哥,世界上最后一片绿色,到底进了谁的肚子?
我的妹妹用了很大的力气才抬起头来问我。她太小了,小到还不能理解眼前的一切为什么全是灰黄色。在她那刚刚建立起还没有多久的世界观里,树应当是绿的,花应当是香的,天应当是蓝的,云应当是白的,街上的路人应当是神情各异的……
但,为什么都变成灰黄色了?
因为绿色都被饿肚子的人吃掉了。你看,树上没有叶子了,地上也没有草了。
那天呢,天也被吃掉了吗?
我勉强支起无力的脖颈,顺着她孱弱的小指头指的方向看去。
漫天黄沙,好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倒影。
我也颤抖着伸出手去。天好沉,好像马上就要掉下来,把我们两个没爹没娘的小孩子压得粉身碎骨。
对,天也被吃掉了……
忘了是饥荒开始多久以后,天上下了一场瓢泼大雨。
好消息是,我和妹妹终于不用渴到天天擦嘴上干裂出的鲜血了。
坏消息是,城里那些没人管的尸体开始以无法想象的速度腐烂了。
老人说,天灾最怕遇雨。雨一来,瘟疫就要跟着来了。
如果说饥荒还能勉强通过逃亡来寻觅为数不多的一丝生机的话,瘟疫就是压垮灾民的最后一根稻草。你无处可逃,因为无论如何,你也跑不过那看不见的、死亡的厄运。
我用尽最后的一点儿幸运,带着妹妹逃到山林中,一座还没有接纳多少灾民的寺庙。
但那个时候,我的妹妹已经开始发热了。
寺里的师父敞开门看了一眼。他的视线从我妹妹那小得可怜、又烧得通红的身躯上掠过去,像蛇一样无声却冰冷地滑到我的身上。
我浑身都打了个冷战。
“她不能进。”
我震惊地瞪大了眼。
“为什么?”
“她染上时疫了,进来只会让更多的人受难。”
“可是你们……不是……”
慈悲为怀四个大字被眼前人如同吐信子一般的目光硬生生憋回了心中。
这蛇一样的人并没有逗留。他只是冷冷地看了我两眼,便将寺庙的门猛地关上了。
假如我是饥荒前的那个生龙活虎的孩子,我一定会斗志昂扬地绕着这寺庙走上两圈,找到它最薄弱的地方,要么翻墙进去,要么钻洞进去。可现在,我连多走一步的力气也没有了。即使找到了,我也没有力气再和它斗智斗勇了。
要到很多年以后,我才会明白,寺庙真正的主人,和那些冷漠的、甚至不愿意多看我和妹妹一眼的人之间根深蒂固的区别。但到那个时候,一切都已经晚了。
我会永远记得,在那个被夹在希望与绝望的缝隙之间动弹不得的中午,除了守着一扇不可能打开的门,抱着我妹妹弱小的身躯,然后用尽一切无用的方法为她降温,我什么都做不了的感受。
她太小了。她只有五岁,又饿得厉害,将将三尺的小身体,瘦得一点肉也摸不出来了。我抱着她,几乎感觉不出多少重量,高得恐怖的热量却燃烧着我的臂弯,叫我总觉得自己怀里抱着的,是个小小的火球。
她的体温就那样越升越高、越升越高,然后在一个我们谁都无法判断的峰值停住——然后她开始哭泣,开始压着嗓子发出惊恐的尖叫,好像要把那具小小的身体中所有的水分都哭出来,好像要用声音把她所有的力量都释放出来。
我看着她的小脸开始痉挛,开始因惊厥而扭曲,而我,什么都做不了。我试着用手抹去她的眼泪,可转念又想,是不是泪水遇到风,能为她带去哪怕一点点的降温,所以我又停住了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滚烫的泪水从她的眼眶中涌出,又一点一点流下。
然后她突然开始癫痫,很剧烈。而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迅速把自己的手送进她的口中,避免她咬了自己的舌头。等到她终于不再疯狂地颤抖和扭曲,我把手拿出来,看见的是一片密密麻麻的小牙印,和青紫色的咬痕。
那是我五岁的妹妹,在离开这个世界以前,给我留下的最后一点痕迹,也是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一封信。
没人读得懂这封信了。没有人。
她就那样在高热的惊厥中离开了这个世界,在那个被寺庙拒之门外的日子里,连傍晚都没有看到。她只是瞪着一双大眼睛,惊恐又无助地望着寺庙死死关着的大门,想不通爹娘口中救苦救难的人,为什么偏偏就不肯救救她。
她瞪大了双眼,但世界没有送给她绿的树、香的花、蓝的天、白的云,以及街上神情各异的路人。
她的世界,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也没有回来。
我就这样抱着她瘦小的身体,坐在寺庙门前,望着阴沉的天空发呆。
她的身体很快就从惊人的高热退下来,变得和我一样,又很快变得冰冷。我握着她瘦弱的小手贴在脸上,很久,久到那只瘦骨嶙峋的小手几乎要融进我的身体,拿下来看见水痕的时候,才知道自己哭了。
然后寺庙的门开了,还是那个蛇一样的人,他说:
“跟我来,我知道附近的焚尸点在哪儿。”
“……为什么?”
“染了时疫的尸体,不烧,是会传染别人的——她也不愿意吧?”
一捧大火下去,我的妹妹很快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我跟在那个蛇一样的人身后进了寺庙。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这里很奇怪,但说不上是哪里奇怪——总之,和我认知中的寺庙不一样,人也不一样。他们会武功,可是看起来也和我见过的人不一样。
这里,每个人都像一条蛇。
他们盘桓在自己的房间里,阴暗,潮湿,很久都不会出现在我的眼前。
这像是个静止的世界,食物永远管够,生活永远重复,我在不经意之间长大,又在不经意之间学着武功。野草从寺庙的地里笨拙地长出来,树叶掉了又长,全都一成不变。
把我领进这里的那个男人让我叫他师父,却不肯告诉我他叫什么。他说:
你不需要知道。
我就这样在这个冷冰冰的地方待了五年。
五年之后我逃了,不知道自己应该逃去哪里,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逃。就像五年之前,我带着我的妹妹,也不知道该去往何方。
这次,我除了自己和自己的一身功夫,什么都没带。
在饿死之前我找到了最近的村子,我清楚地记得,那里五年前还是一片荒凉,死人比草还多,村里安静得像是个乱葬岗,可如今却是一片丰饶。
很幸运的是我被收留了,因为身子强壮,为人又安静,而且年纪确实还不大,每户人家都想让我留下,当个劳动力。
我以为我的生活可以在这里踏上正轨的,就当过去的五年只是一场噩梦——
但我错了。
很快村上回来了一个探亲的中年男人,姓黄,据说是朝廷的什么官职——我记不清,总之会武功。听说有我这么个人,有了兴趣,前来试探一番,最后居然邀请我闲暇时间去找他学武功。
我的主人家心善,他们说,只要不耽误农时,也不伤天害理,你想做什么都行。
我就这样,又一次被卷入了武林之中。
黄师傅学的是正统的功夫,正统到他一眼就能看出我的底子不是在正统地方修成的。经过一番询问,他很快就明白了那寺庙中盘踞的人的底细。我问他,他只说是什么“细柳派”,又不许我多言,而后就通知官府,将那帮人全部缉拿归案。
斩首那天,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理,我也挤在人堆儿里看。
那个像蛇一样的男人并没有像很多我后来见到的人一样,大喊着什么“十八年后还是一条好汉”,或者“碗大一块疤”之类的。他还是冷着一张脸,咬肌紧绷,一言不发,顺着游街的方向,望着街上满满当当的人。
他的目光就像五年前那样从我的脸上掠过去,我顿时觉得像是被蛇舔了一口。
冷冰冰,凉森森,却没有温度。
很快我就在人山人海中顶着那种被蛇舔了一口的感受仰起脸来,看见那个男人安安静静地跪在千百人的目光当中,脸上还是五年前那样的冷淡。
唰,一刀,人头落地。
那天一共砍了几个头——我不记得了。好像也没用多久,因为我很快就回到了我的主人家里,在那里,有我五年前想都不敢想的热乎饭菜,还有我五年都不曾遇见过的干净被窝。
后来,我问黄师傅,细柳派究竟是什么来头,无端端一个武林门派,怎么连官府都要出手干预,而且没有任何余地,一旦抓捕,就是杀头?
“细柳派属于邪道,功夫邪门,专攻诡道,练到最后出师,徒弟要把师父杀死,才算真正得道。”
“可如果有很多徒弟……?”
“那就把师兄弟也杀了。”
原来如此。
所以我的师父从不告诉我他叫什么,也只有我一个徒弟。
“幸亏你逃出来了,不然几年之后,你也会被杀头的。”
是“幸亏”吗?
我不知道。我想象了一下自己被杀头的场景,只觉得浑身发冷。
夜里发起高烧,村上人看了,说是受了惊惧。我的主人家都很在意我,甚至真的愿意为了治我的病,许我几天不去做农活。他们恭卑地送走郎中,又认真为我抓来药方,叫我喝下去。
当时我觉得很奇怪,因为他们收留了我,就是为了做农活的。假如可以允许我去休息,那么,我还算是这个家的奴仆吗?
可如果不是奴仆,那么,我是什么?
——难道,我是……?
然后我想起了一张瘦弱的小脸,那张脸是灰黄色的,有一双惊人的大眼睛,映着这个悲凉的世界。
——我不愿再想了。
三年后,一场突发的战事把这个好不容易告老还乡的人又召回了战场。临走前,黄师傅告诉我:
“你很有天赋。离开村子吧,你值得去师从更强的武林高手。”
然后,黄师傅就再也没有出现在过我的世界里。我不知道他死没死,也不知道他活没活着。他走以后的第二年,我也离开了村子。
那之后我在江湖上漂泊,见过很多愿意收我为徒的人,也见过很多在摸索出我的内功所出何处后妄想捉我报官的人。二十七岁那年,江湖上兴起一场比武大赛,我就从那里一战成名。
然后,有很多人想来拜我为师,但都被我拒绝了。他们只道是我性格孤僻,谁也不知道,从见过那场砍头的表演以后,我就再不愿意听见“师父”二字。
二十九岁,我碰见一个年轻姑娘。她家中富裕,随心所欲,会一点拳脚,却只是一点。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她特别像我的妹妹,眉眼间,都像那个死在二十年前的小孩子。
可假如我的妹妹还活着,应该还比她大上几岁。
我看着她长大,又看着她出嫁。故事的最后,她问我,有什么我想拜托她办的,大可以说,只要是在她能力范围之内的,全包在她身上。
我说:
“那就开一家饭馆吧。别赶走无家可归的孩子。”
后来,我又离开了这里,拿着饭馆盈利的钱,四处流浪。
我帮过很多人,也随手教过很多人。路过私塾,伸着耳朵听着,还给同样上不了学的小孩子,讲我知道的一切仁义礼智信。
我倒不怎么识字,经书也背不过。但,有关仁义礼智信的事儿,我还是懂的。就算不懂,见证过舜王的一切,我也懂了。
勾栏瓦舍里,四处传唱着有关舜亲王的种种传奇故事。我饮下一碗又一碗的酒,把那些精忠报国的故事混着酒精一起,倒进我永远不知道饥饱的胃囊。
我没有朋友。和我聊得来的几个酒鬼都不知道我的真实姓名。他们只是听说我三十岁了,然后顶着满脸通红,吐着一嘴酒气,怪笑着说:
“老兄,这年纪了,还娶不上媳妇呢?”
我觉得这话问得没道理,多喝一口酒之后却又明白了那些醉醺醺的口中所说出的同样醉醺醺的话。我说:
“八字太硬了,全家都被我克死了,哪儿还敢娶媳妇啊?”
几个酒鬼吭哧吭哧地笑起来,笑着笑着,都把头低下去了,不知道是吐了,还是哭了。
被朝廷追杀的前因其实很简单,无非是武功高强,朝廷邀我进宫,为皇子们做师父,而我不从。
不知道是哪个人眼红,竟然把有关细柳派的一切,编排成册,传成童谣,又传进皇帝的耳朵里。我本来已经游走在生死边缘,经此一劫,只有被追杀的命运。
——什么,你问我,要是你没来,故事会怎么样?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什么意思,难道,你之前的每一次穿越,在你到来之前,故事都会完整地发生一遍?
不,不是这样的。我可以向你发誓,我对后面有可能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
很抱歉,我交到你手上的,是个没有结局的故事。那个结局,正等着你去书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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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第28章·饿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