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八,暑气渐浓。
最先亮起来的,是离岸的那头,海面与天空交接的地方。橘黄色的光带掩于群山似的云层之上,深蓝色海域泛起淡淡的金光,像是一层一层的鱼鳞铺撒在水面上。
起初这光芒并不刺眼,也看不见阳光躲在何处,可没过多久,情势便明朗了,天空中兀自升起一颗咸鸭蛋似的太阳。
昨夜,江清月睡得并不安稳。
在这蒸笼似的船上,白日被艳阳足足晒五、六个时辰,慷慨地吸收了所有的热量,先前晚上还能好一些,可自从翻过登州以后,晚上也不见得凉快,依旧闷热潮湿。
她半夜总是迷迷糊糊地醒来,醒来时带着满身的汗,即使把被褥推至一旁,仅穿件单薄衣裳躺在床板上,面颊仍止不住地发热,口唇干燥不已。
于是她穿好衣裳,想去甲板上吹风解闷,刚推开房门,却看见那群人之一——长着一张秀气面孔的渔民正朝外走。江清月不愿在如此三更半夜同陌生人打照面,只好关了门,坐在敞开窗户边,半倚半睡,直到天亮。
稀薄的雾气蒸腾,远远看去,仿佛一道薄纱轻拂于海面之上。
今日便能到达刘家港,前往应天府的博烟渚等人会在那里停靠下船。
这些时日果真同舟师保证的那样,双方都恪守信用,严守着自己的界限,虽“同船渡”,但未“共枕眠”,甚至彼此都未打过照面。
直到那几人收拾好行李,在走廊站定时,江清月才从半掩的房门缝隙里见过几人。
离开家的朱潼最近恢复成活泼的性子,竟扒拉着门框,有些出格地探出头去,仔细瞧了瞧那群人,回头低声议论道:“听说有这里面有登州船总的二公子?哪一个是他呀?”
江清月斜睨一眼,以不经意的口气说道:“船总处处都有,有何稀奇的,管他做什么?”
“船总处处有,可这二老不常有。”朱潼故作神秘说道:
“这博家二老,大名博烟渚,传说是个人物呢——且不说他家的背景,单说他这个人,五岁时就能泅水捕鱼,十岁时赛过登州所有好手,十五岁跟随家族去淮上经商。如今一十九岁,貌若潘安、才比子建,不仅是登州,连京都的媒人都被惊动,据说快要踏平他们博家的门槛!”
“这叫流言,越传越离谱的事情,你也信?”
江清月虽然并不全信,但心里也情不自禁想象起此人模样:白脸浓眉、眼神凄厉、五官硬朗、棱角分明。不知怎地,脑海里竟然出现严屹宽的面容。
“话又说回来,潼儿,咱俩天天待一块儿,你上哪儿知道这些的?”
朱潼立刻就出卖了同伙,指着花芸坦白道:“花芸告诉我的,她在走廊听见他们的对话了。”
花芸咬着下嘴唇,手足无措,下意识感到愧疚和担忧,但转头一想,觉得如此传奇的人物竟然已同自己定下婚约,心中便不自觉窃喜,却又不敢声张,只腼腆地低着头。
江清月点了点头,“果真是花芸,你要说是旁人我还不信。”
正低声交谈间,门外传来脚步声,似乎有人正靠近这里。
担忧自己对话被外人听见,原先还谈笑风生、开着玩笑的女子立刻谨慎了起来,端坐在木椅上。
来的人并不是博烟渚,也不是那群人的任意一个,兰姑推门走了进来。
只不过她的眼神有些飘忽,手里还捏着一封信,似乎对即将要说的话感到难为情。
江清月看着这位极老实的妇女,还以为她临时变了主意,想去应天府照顾她那即将临盆的亲闺女,她虽有些失落,但一想到这也是人之常情,还没等对方开口,江清月便点了点头。
“身上可有足够银两?”
“有的,有的,这就不劳月姑娘费心了。”
江清月见她手里捏着信,还以为是告别书,却又不好意思递交给她们,于是一脸“我懂得”的安慰笑容,从兰姑手里拿走那封信。
“我收着了,放心吧兰姑。”
兰姑以为江清月明白她的言外之意,顿时眉眼舒展开,笑着说:“太好了,我之前还担心,怕您不高兴……”
江清月客气说道:“嗨,这有什么。”
“玉儿不知道我们在广州府的住所,若是把这封信交给她,就能第一时间知道她是否平安……月姑娘,真是太感激你了。”
江清月有些疑惑,原以为这信是写给自己,同她们一行人辞别的,此时此刻才弄明白,原来是兰姑想要交给玉儿的家书。
弄清原委的江清月却想不明白了,不知兰姑怎么会羞于提出如此合理的请求,惊讶反问道:“这有什么?”
兰姑也有些懵,但还是本分回答道:“有我们在广州府的地址,还有一些寒暄,是不是哪里不妥?姑娘。”
江清月原本还因为不了解这些下人,对广州府之旅心怀忐忑之心,现如今得知兰姑竟是如此可靠之人后,终于松了一口气,说道:“兰姑,这种事情,你若觉得应该做,就无须请示我,知会一声就好了。不过——我既然知道了,那便会帮你负责到底。”
她装作很洒脱地走出房间门,心里却打起了鼓,本以为再也不用见到那群人,现在不得不放下自尊找他们帮忙。
“至少能见着那位传奇二老,不亏。”她如此安慰自己。
江清月理了理衣袖,将碎发别在耳后,大步走到那群人身边去。她一眼就看见那人,但却故意装作不认识,找了另一人搭话。
“你们主人在么?我同他有些事。”
“主人?”
那几个魁梧的汉子听后哈哈大笑起来,他们相互递眼神、使脸色,江清月本不拘束,也变得窘迫起来。
博烟渚脸上也带着笑,他走到江清月跟前,问道:“你找谁?”
“博家二老。”
“找他做什么?”
江清月抬眼看着眼前的男人,又看了看他身后颇没有礼貌、戏弄自己的人,她本不想把这信交给他们,但又想起兰姑殷切的目光,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
“我找他帮忙,把这封信交给应天府十里街一家姓李的丝绸庄户。”
江清月从袖子里掏出一只信封。
“送信这种事,这里任何一个兄弟都可以,为何偏要找那博家二老?”
“我信不过陌生人。”
“那你可认得二老?”
江清月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她仍在等待那传奇人物的到来,可船已然靠岸,并未有貌似严屹宽的人出现。
若不是事出突然,江清月大可找到驿站或是镖局来送这份信,还能不是体面地捎带几张钱票作为主人家的心意,但她如今只能委托给毫不知底细的渔民,若是将钱财夹带在信封里,则会冒着钱物两空的危险,事后连人都不一定能找着。
心想此信原本并不贵重,若是多给些费用,便能办好此事。
“一钱银子作为定金,剩下四钱我会交给舟师,送达后,你自向他去取便是。”
“顺手的事,不用钱。”
“不行,你若不收下我便不能给你。”
江清月原是觉得天下没有白给的事,像占了谁的便宜似的,她不能心安。可话说出来是一回事,博烟渚听了去,却又理解成另一含义,于是顿了顿,一并收下那一钱银子,“一钱就够了,不必再给舟师那四钱,多的我不收。”
说罢,博烟渚领着众人下了船。
回到房间内,江清月头件事就是去“质问”花芸,她口中的传奇博家二老究竟在何处,为何自己等了许久都未见着。
“月姑娘,当真是有这样的人物,花芸何苦骗你。”
花芸百口莫辩,甚至差点儿掏出内兜里那块带有“博”字的玉佩自证,却又忌惮江清月反对这门亲事,把她的好梦打破了去,只能连连反驳道:“我亲眼见着了,就在一群人当中!”
江清月背后冒出一丝凉意,心中有个不好的猜想,她咽了咽唾沫,试探问道:“不会是鼻梁很高、笑起来脸上有酒窝的那个人吧?”
“酒窝?”
“就是靥,笑靥。”
花芸摸着下巴仔细回忆着昨晚的经历,想起他们说的玩笑事,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江清月却很着急,忙问道:“你笑什么?他到底是有还是没有呀?”
“没有,我很确定。”花芸想了想补充道:“而且鼻梁似乎也不是很高。”
江清月想起昨晚碰见的那个男子,“是不是那群人之中脸最白的,眉眼比较秀气的那个人?我昨夜似乎看见他了。”
花芸立即紧张了起来,“这么晚了,月姑娘怎么会碰见他?”
“昨晚热得睡不着觉,本想起来透透风的,因为碰见他便没出去。”
朱潼在一旁插话道:“没错,没错,最近真是热起来了,这南边的天气就是不同寻常,还没到小暑,却已经比家里的盛夏还要炎热了。”
江清月点了点头,说道:“是啊,真不知道广州府那边的天气如何。”
珠儿和灵玲也纷纷谈起这几日的气候,花芸却意犹未尽,还想听她们多谈谈自己那“未婚夫”,又刻意把话带回二老身上。
江清月却一反常态,想要终结这话题。
“好了,再也不想这件事了。”她朝码头的方向挥了挥手,心情大好,“管他博家二老是谁,总之,今后都不会再见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