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近了,他看到李贽面色惨白几乎结成薄冰,眼睛透亮像窝着汪水,从未有过的脆弱无害。
正诧异间,李贽伸进领口里,掏出一张被捂热的绢纸:“大哥请看,这是父亲临终时给我的。”
李文若不做声,李贽没开口还好,一开口,嗓子嘶哑到不能听,哭没了精气神的人才会有这样的嗓子。
他把绢纸拿起来,心思却飘到别处了,直到纸上体温浸透指尖,才定了定神,细看上面内容。
“老匹夫!”
李文若猛然喝出一声,指节捏的泛青,翩翩君子,连教养都顾不得了。
李贽问道:“大哥骂的是杨廷之?”
李文若面无表情:“我骂的是咱爹。”
李扁活着的时候没做过什么好事,偏爱幼子,漠视长子,于国事上是个蛀虫,于家事上是个独断专横的暴君,如今死了,竟也要留下这种麻烦,坑害子孙一把。
李贽也觉得他该骂,不过他现在的身份可没有立场。
他握拳咳了两下,拉回李文若的注意力,苦笑道:“大哥,萧尚书似乎知道爹给我留了东西,今日一再逼我拿出来指认杨廷之。”
李文若一惊,随即想起萧尚书走时候的脸色,一句话夺唇而出:“看来你还没蠢到那种地步。”
李贽:“……”
李文若也僵了,耳尖慢慢染红,嘴唇空张了两下,似乎想把还留着余波的话吞回去 ,李贽悄悄往下瞥,发现他在膝盖上来回搓手。
他主动缓解尴尬:“大哥,我耳朵不好,你刚才说什么?”
李文若的手搓得更快了,李贽怕他把自己憋死,措不及防地抬起手,扶住了他的肩膀。
他一副哥俩好的样子打探:“大哥,刑部尚书这个人怎么样?”
“萧尚书……”李文若下意识地跟了一句,瞥了李贽一眼,从那种不太好描述的境地里脱离出来了。
他不直言,只道:“萧淮远此人处事圆滑,明面上是个纯臣,和各部官员交情都不错,但私底下和杨廷之的长子来往密切。”
李贽听懂了,萧淮远明仓暗度两面三刀,一边和杨廷之交好,一边背刺他。
那他到底是靠哪边的?难不成谁都不靠,脱离三界之外不在五行之中?
李贽臆想得很大胆,思维越来越发散,他觉得萧淮远应该忠于的是自己,像曹贼那样宁可我负天下不可天下人负我。
李文若沉吟:“不管怎样,这血书决不能拿出来,上面藏了暗语,不只是一篇状书,还暗示了兵部账本所在,照爹的秉性,东西一定与杨廷之有关,干系重大。”
李贽点头。
今天萧尚书唬他的那些话,他其实一字都不信,以前在军校的时候□□吓唬得比这狠多了,李贽早就免疫了。
但萧尚书看来是东西不到手不肯罢休。
李文若虽然面色难看,脑子仍然很清晰,敲着膝盖下了定论:“指认杨廷之绝不可行,皇帝只会以为我们故意构陷,杨廷之也必将报复。”
他目光落在结满蛛网的房梁上,人性化地询问李贽的意见:“你觉得呢?”
李贽接道:“俺也一样。”
李文若不研究那团蛛网了,眼神落到李贽面上,狐疑道:“你这是什么口音?”
李贽任他打量:“咱爹走之前教我的。”
李文若上上下下看了他几遍,像要隔着皮肉看进骨子里去,李贽盘坐在床上,除了异常脆弱异常乖巧之外,没有什么异常。
李文若说服了自己,继续道:“如今看来,我们留在京里才合适,萧淮远怀疑我们有证物,杨廷之难保不会听到消息,现在走了怕他以为我们挟物窜逃,等这一阵风过去,他见我们没有动作,自然也就放心了。”
李贽佩服地恭维他:“大哥真是字字珠玑,依我看,萧淮远虽然紧追不舍,其他人也正因此没有机会对李家动手,只要熬过了这一段时间,我们就安全了。”
李贽微微一笑,四个字总结就是先拖再逃 。
李文若站起身来,不着痕迹地蹭掉李贽还搭在他肩上的手,深吸了一口气。
他实在难以面对这么奇怪的弟弟,整理好表情,四平八稳道:“血书我带走,你休息吧。”
李贽确实十分疲惫,并不是精神上的,而是这具身体太虚了,他不晓得自己脸色不好,笑容又大又晃眼:“大哥慢走。”
李文若逃也似地用背影与他告别。
等他走后,李贽倒在床上昏昏欲睡,眼都要闭上了,忽然想起似乎到现在还没有洗过澡。
他一个挺腰跳起来。
青珠招呼人挑水,李贽在人民的服侍下罪恶地跨进了浴桶,说实话,现在李家的经济条件何止一个惨字了得,水桶小的要命,连皂角都不是整块的。
简单擦洗之后,青珠拿布巾给他绞发,李贽懒懒散散地靠在桶边上,不小心从水面上看到了自己的脸。
他经受了今天的第三次惊吓。
影子微微晃荡,那五官却如同一支利剑一样钉在人眼里,肤白似雪,唇形丰润,一双含情眼波光流转,李贽惊吓过度的表情像撒娇一样。
抬起手,手指不仅细,关节还泛着粉,李贽用这只手把胸膛到腹部整个摸了一遍,连一块成形的肌肉都没有。
李贽又做了一个很不雅的动作,他抬起一只腿架到浴桶上,果然,膝盖是青紫的,整条腿光溜溜的连根腿毛都没有,小腿能用一只手握住。
李贽想,等不了了,得马上来一个五公里负重跑。
青珠犹豫道:“.....公子,你伤得好重,但是你在做什么?”
李贽若无其事地放下腿,平静道:“我在想今天的事,萧尚书说不给一千两黄金,他是不会放我们离京的。”
帕子掉在了水里,青珠呆若木鸡。
李贽默默摸了下鼻子,虽然李家现在还跟着他们的都是忠仆中的忠仆,但人多口杂,还是瞒着点比较好。
青珠消化不了这个消息,泪眼婆娑:“萧尚书虽然没有什么好名声,但也没听说他如此无耻,我们都穷得快吃不起饭了,他居然还要来落井下石,勒索钱财!”
李贽轻声道:“是啊,我们怎么拿的出来。”
说完,被呛到一样紧咳了一阵。
他这一夜不算睡,是昏过去的,第二天醒的很早,李贽猛地睁开眼,感受过四肢,觉得自己已经适应了这个身体,可以开始锻炼了。
他执行力向来很强,穿好衣裳就在屋里做俯卧撑,差不多七八点的时候结束出门,李文若手里拿着一叠画,也恰从对面房里走出来,两人隔着一个小院子撞上了视线。
兄弟俩互望了一阵,默默一起上了街。
即使还是晨间,难耐的暑热就席卷了大街,太阳热腾腾地照着所有人,街上几步就有一个卖莲汤的贩子。
朝廷是禁止商户侵占街道的,也不能沿街设摊,但实际上摊贩密布,京城二十五条大街,除了特别紧要机密的地方,到处都能看到吆喝的身影。
李贽这时才有种自己穿越了的实感。
李贽目光扫过清凉的莲汤,一秒都不停留,想着盛夏产藕应该不贵,挑了几节,付了五文。
他不太懂这个物价是高是低,却明显看到李文若的脸色有点发青,犹豫了一下,还是拿上了。
等到了一个稍僻静的角落,李文若蹲下去,看准了一片空地,拈起袖子要去擦。
李文若穿的是麻布长袍,身上没有什么金玉装饰,束发的簪子只是一根桃木棍,可他这样弯下腰,却让人觉得烫眼。
李贽眼疾手快地攥住了他的手,惊道:“大哥,你做什么?”
想起李文若带的东西,他琢磨了一秒,明白了。
他这是爱惜自己的画呢,文人总会有些这样那样的小癖好,可以理解。
李贽感慨,毫不在乎地伸出手,几下抹出一片干净的地儿。
他拍拍李文若的肩:“大哥,你不想让画沾到泥,就让我来扫嘛,我又不会画画。”
李文若望着他,声音似乎被隔绝在外,李贽原来说话是这个腔调吗?好像没这么好声好气,但他也记不准,太久远了。
李文若喃喃道:“不对。”
他顾不上画了,任由那些仅剩的留念从袖中滚落下去,盯着李贽看,不知是第几次。
这一看让他发现了重点,李贽的手掌破皮了。
他猛地抓过李贽的手,不敢用力,虚虚地捧着,反复抬头低头:“你疯啦?不知道自己娇气成什么样?”
“我只思量着你变聪明了是好事,竟忘了可能是心智出问题了。”
李贽擦伤的地方透着红肉,但没出血,李文若小心地用帕子包住,心念百转,太多话堵在心中不知从何说起。
李贽还在笑,根本不当回事,如果他揽镜自照,会发现自己憔悴的脸色还没恢复过来,苍白无比。
李文若看他像被鬼上身了。
怎么办?偏偏现在家里极穷,没钱买药。
本来只是卖画糊口,结果摊上这么一档子事,李文若如临大敌,用心百倍地做起了生意。
然而并没有什么用,李贽戏道:“大哥,你光使劲盯着路人有什么用?钱又不会自动从人家口袋里跑出来。”
李文若蹙着眉,不甘心地苦想了一阵,叹道:“照京城如今的光景,除了达官贵人富商巨贾,哪会有人花银子买画。只能是碰碰运气。”
他又拿过李贽的手看了看。
两个都是没怎么逛过街的人,李贽新奇,李文若也对市井生活颇有感触,收拾好东西逛起街,自然越走越远。
不知何时,街道慢慢变得拥挤,却并不是摊贩占道所致,行人的衣着也趋于破烂。
李贽察觉到了不对,这些人很像现代的难民,衣不蔽体,脸上或哀戚或麻木,都朝着一个方向走。
一座寺庙出现在视线里。
寺庙不大,临山而建,应该被修缮了许多次,前后三座大殿都十分簇新,源源不断的难民像条水龙一样涌进去,泛着金光的瓦片与褴褛的难民出现在同一片蓝天下,很有一种荒诞之感。
李贽顿时就走不动道了。
他一辈子都没见过几回难民,但从小接受的教育让他第一反应就是去帮忙。
差不多他刚冒出这个想法,李文若就蓦然道:“都是京城附近的流民......狄人之前打过来的时候把刚出头的麦苗用马都踏实了,今年许多地方怕是要颗粒无收。”
李贽明白了,原来不是因为藕贵了不高兴。
李文若轻轻道:“米价、菜价上涨,这还只是开头。”
李贽已经被青珠恶补过这个朝代的大致民情和制度了,此刻,除了怜惜之外,知道禹朝如今面临前所未有的外敌威胁以后,他心里想的却是怎么正当地提出来——
他要弃笔从戎。
刚醒来的时候他确实只想保命,现在脑袋刚在脖子上呆稳了没一会儿,李贽就不满足于此了。
他当初报军校的时候就很有目的性——他喜欢热血沸腾的感觉,喜欢挑战自己的极限,训练累到几乎口吐白沫的时候,那种从身体里硬挤压出来的力量如此清晰、生动,让他着迷。
但让李贽以全优成绩毕业的原因并不是热爱,而是野心。
他要进最好的陆军,做最好的指挥官。
没人看出他平静的表面下鼓噪的心情,李贽默默和李文若一起进寺。
人还是要实际一点,李贽现在整个人跟个褪了毛的小鸡崽子一样,跑步的计划也才刚刚列上,离他心里从军的标准还远着呢。
不过,能力不够不代表什么都不能做。
寺庙里比外面看起来更加辉煌,供奉着如来、弥勒、文殊诸佛,佛面上的金箔耀眼夺目,但此时这些佛像下躺着的人却无心礼佛。
一个身着鲜艳袈裟的老和尚领着弟子们穿梭在难民群中,不时低下头与他们说话,长须花白飘逸,神情慈悲。
“弟子们正在熬粥,请大家稍安勿躁。”老和尚合掌道。
人群沉寂,只有断断续续的泣音,李贽看向他们脚底,一片血污,这群人应该已经跋涉了很久,绝望了很久,以至于听见食物都没了反应。
连犹豫也没有,李贽直接走向老和尚。
“大师。”
老和尚抬起头,见一个模样顶好的年轻人站在跟前,态度恭谨地合掌,虽然衣着麻布,但因为眉眼顾盼生辉,自有一股不凡的气度。
是来上香的香客吧。
老和尚回礼:“施主,崇华寺近日只进流民,不接香客的。”
李贽笑吟吟地看着他,目光剔透,带着满腔真挚:“我不是香客,虽然确实想捐些钱,奈何囊中羞涩,有没有别的地方我能帮忙?”
想起自己现在堪称柔弱的外表,他妄图解释:“大师你别看我一块肌肉没有,其实我做饭、搬东西都是熟手,就是天生晒不黑,也吃不胖。”
眼看李贽就要当场扛个人来证明,老和尚终于反应过来了,赶紧制止,并把他转头交代给了自己徒弟一
“明奕,你带这位施主去后厨,让他帮忙劈柴吧。”
李贽满意了。
天色昏黄之际,街上已经响了两遍宵禁的鼓声,萧淮远下了衙,骑马回府。
张严又给他传了密报一萧淮远还没有入阁,他必须和某些阁臣保持密切的交往才能得到最新的机要。
今日朝会上议了打仗的事儿,狄人上次得了好处,已经跃跃欲试要再来,边军没有堪用的,这是已经明明白白摊在天下人眼前的事实,派谁去守关,成了当下最要紧的事。
下朝后皇帝在文渊阁召集阁臣,张严提议调西南驻兵,总兵荆无相手下军队悍勇是出了名的,可以暂时抵挡。
杨廷之反驳,提出两点异议:
一,西南设了几位土司,关系重大,没了荆无相,蛮夷万一趁机挑事怎么办?
二,盐井卫号称荆家军,可见荆无相有拥兵自重之嫌,决不能让他再立战功了。
他进一步提议改制,不能让武将多年镇守一个地方,换文臣巡抚更为恰当。
皇帝当然是听杨廷之的。
萧淮远闻言眼前一黑。
如果不调荆无相,狄人破关不知道要有多轻易。
蛮夷早就不成气候了,更何况几位土司向来不合,联合的可能微乎其微。
杨廷之的重点在最后一句话:他不满武将势大,要派自己的人接手兵权。
上回的教训已经很惨烈了。狄人不是被打跑的,是自己抢够了着急把财物和奴隶运回老家。
路过一处小巷,看见墙角新增的乞丐,萧淮远有好一阵儿魂魄好像离体了,喉咙涩痛,浸在水里一般感到窒息。
他想起赵青的话,是太慢了。
萧淮远坐在马上走了神,水墨般的眉眼低垂,本就是清清冷冷晴雪一样的面容,现在更有了一种出尘的疏离感。
萧府的护卫跟在马后,像他们的主子一样肃然且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