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公藤,也即普通百姓口中的断肠草。不管是哪个名字,都足够骇人。
也难怪小虎的娘闻之色变。
“凡是具有生殖毒性的药物,都会被一定程度地夸大其词。”
李明夷半蹲着身体,伸手拈起一块切片,向对方展示:“实际上,雷公藤内服的致死率不超过百分之十四点六,也就是不到二成。去皮炮制的根茎的确可能引起副作用,但药物剂量下通常不会导致死亡。相反,雷公藤中的多甙,可以控制麻风反应,这就是我的办法。”
少妇听得愣了神。
闻所未闻的说法,从对方嘴里说出,冲击着她的认知。
对方笃定泰山的冷静姿态,却莫名有着让人信服的力量。
她看了眼灯下虚弱的孩子,咬住嘴唇,目光变得坚决:“请问郎君,这药如何用?”
“没时间提取了,只能以沸水煮药,尽量浓缩。”既然对方没有提出反对意见,事不宜迟,李明夷起身便向外走去。
他一边迈步,一边正想嘱咐一句什么,忽然停顿:“你……”
他还不知道对方的名字。
少妇反应过来:“家父姓王,以前街坊们都叫我五女,您等等我,我也去。”
说完,王五女也急忙起身,不过没有马上跟上去,而是在一旁的杂物中翻找片刻,拖出一把破旧的雨伞。
她小跑着走到李明夷跟前,抖了抖伞上的灰尘,才将其撑开。
伞盖的阴影,落在了李明夷的头顶。
“外头雨大。”王五女抬高细瘦的手臂,将伞柄递出,“您……打把伞吧。”
李明夷接过伞。
他没有把伞举起来,而是盖在合起的药包上面:“的确,雨水不太干净,会污染药材。”
说完,迈开阔大的步伐,径直趟入满地雨水的泥泞中。
王五女神情一怔,随即提起裙踞,努力追上那道背影。
两人冒着瓢泼的雨跑到院子门口的小屋时,身上都被浇了个透,只有那个包着雷公藤切片的纸包还完好无损。
李明夷来不及收拾自己,在王五女的帮忙下点上炉子,以大致的比例配好干净的水,撂开锅盖,用文火煎了起来。
汤药逐渐呈沸腾之势,他拿扇子小心地控制着火苗大小,头也不抬地对王五女道:“大概要等三到四个小时,你要是没什么别的问题,就先进去照顾孩子吧。”
王五女有些疑惑:“请问郎君,什么是小时?”
……又忘记了换算。
果然,人的口头习惯很难在短时间之内更改。李明夷改了个说法:“就是两个时辰左右。如果小虎有什么异样,你再出来告诉我。”
王五女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惊讶:“您要亲自在这里煎药?”
“当然。”李明夷打着扇子,眼神垂然专注,似乎并不觉得这个安排有什么问题,“小虎还在发热,你需要继续保持温水擦浴,有空的话关注他的皮肤状态。”
他方才便想交代这个,不过既然她跟了出来,就让她先看过安心。
炉子里的火苗簌簌燃烧,在冰冷的雨夜里,形成一点温热的光源。
王五女看着他摇动的手臂,忽然明白过来:“我方才还以为……以为您要走了。郎君深夜过来诊治,还亲自送药,我们母子已经十分感激了,怎么还敢劳动郎君?”
“道谢的话,留到以后再说吧。”
李明夷抬头看向她,神情平静,眼神却并不轻松。
“治疗还没有开始。”
尽管雷公藤的毒性并不像传言中恐怖。
但相对应的,在缺乏提取技术的古代,很难保证其有效成分的浓度和杂质含量。
这种带着极强赌博性质的治疗方案,并不符合科学的严谨、精确,若非事态紧急,绝不会成为他的选择。
但就像卢小妹说的——
难道眼前是绝路,就不往下走了吗?
在他凝重的目光中,王五女仿佛也更清楚地意识到这个“试一试”是一件多么危险的事情。但她并未露出害怕,只是点头。
“我听您的。”
两个时辰的时间,似乎被无尽的雨拉扯,显得格外漫长。
一线破云的晨光中,那扇破烂的木门被再次推开。
王五女目光憔悴地抬起头,只见李明夷大步走了过来,以手护住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径直在母子二人身边半跪下来。
他的脸上同样有疲惫的痕迹,不过看起来精神还好。王五女将地上昏睡的小虎扶坐起来,向他略微欠身:“有劳先生了。”
在喂药之前,李明夷再次检查了小虎的生命体征,确定病情没有太大的变化,才一匙一匙将碗里的汤药灌进他的喉咙。
做完这一切,他站起身来,整理了一下被雨水浸透、弄脏的白色大褂,接着对王五女道:“如此早晚两次,先试三天。这三天必须严密地观察小虎的病情变化,接下来要辛苦你了。”
“那您……”
李明夷看了眼院外那个不足蔽雨的破烂茅屋,考量片刻,选择了最简单的方案:“我先呆在这里,你随时可以来找我。这三天是最危险的时期,只要小虎能熬过去,他的病就有转机了。”
对方考虑得这么周全,王五女手指交握,嘴唇张开又闭上,一时都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她忽然想起什么,说了句“您等等”,便急忙跪坐下去翻找。很快,从那卷厚厚的麻布底下找出一个用旧但还算干净的布袋,整个递给李明夷。
“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还请郎君不要嫌弃。”
李明夷不明就里地接过布袋,打开用手指拨着看了看,里面尽是一些碎银、铜板,却整整齐齐地排列着,想来是主人极为珍惜,所以时时清点着。
布袋掂在手里,分量不算重,他伸进去的手指顿了顿,又退了出来。
李明夷拉紧布袋上的绳索,弯下腰,把它重新塞回王五女的手里。
王五女哪里肯接:“您这样辛劳,若不收下诊费,我们母子怎么担得起?”
李明夷却冲她笑了笑。
在对方茫然的目光中,他展开手掌,掌心在升起日光中,微微有一点亮光。
那是一粒小指尖大小的碎银。
“我已经收了诊费,”他的唇角展着,“所以,请夫人安心吧。”
安顿好王五女和小虎后,李明夷回到那个四面漏风的茅屋,仔细地把门栓好,重新烧了一桶水,脱下身上所有的衣物,丢进去全部煮了一遍。
自己的身上,也反反复复地用热水擦洗。
和孤注一掷的王五女不同,他不可避免地要接触麻风院以外的环境,昨天情急之下没有做防护,现在只能稍作补救,以免传染给外面的人。
雨势不绝,衣服一时半会怕是晾不干了。
好在他备了许多蒸煮过的简陋隔离衣,暂时还可以拿来遮蔽身体。虽然看着滑稽了些,但总比把传染病带出来强。
弄完之后,天已经大亮了。他没工夫停歇,就要开始一天的活计。
这个时代的普通人家常一日两餐,养病坊更不例外。送早饭过来的是昨天招他的老和尚,也就是卢小妹口中的行济。
他挑了一桶粥,隔了一丈放在小屋门口,有些古怪地打量李明夷这身打扮。
“我听上夜的小沙弥说,你昨晚上又折回来了,你难道没有回去?”
养病坊里上夜的人守的不是病人,而是物资。近年来布施的东西日渐短绌,人手又紧,所以和尚们也不大防着偷盗了。只是李明夷的行迹实在可疑,他少不得盘问盘问。
李明夷提了粥桶,一边利落地干活,一边答道:“院里有个孩子病重,我来看着。”
行济倒不料他的诚实,果真想起有这个事:“是那个王五女求你的吧?女人啊,就是事多。不过你不必理会,你呆久了就知道,这样的事多了去了!”
他倒不是心疼这小子,只是这年头,肯出力气,又愿意只领三十文的男丁可不多见了。他只怕累倒了一个,找不到第二个傻子了!
李明夷的动作一顿,接着继续拿碗出来分粥,语气也是平平:“可养病坊不就是救治穷人的吗?”
“救?”行济觉得可笑,“你看看里头,谁不是穷人,谁不是病重?你能救几个?连谢助教都说没救的人,你能有办法?”
李明夷不清楚他口中的“谢助教”指的是谁,但显然,在他之前根本没人在乎这些人的死活。
毕竟,能到这里的人,连能依靠的亲人都没有了,又如何能指望陌生人大发慈悲呢?
李明夷提起分好的粥,直身站起。
他的身高在古人里已经算罕见的高挑,于是看向行济的视线不由俯低:“我的确不能救所有人,但是我可以救小虎,如果这个病例成功,还可以推广给别的病人。虽然可能失败,但我不认为失败和被放弃是等同的。”
在对方因这番言词而愣住的片刻,他迈开步子:“行济师傅,我要进去分粥了,有劳。”
“站住。”行济不由变了脸色,冷冷喝道,“你别忘记了,你答应过我,不许多事,更不许多舌。”
李明夷的神色,还是那幅令人气恼的理所当然:“养病坊本职为扶持穷人,救助病患,治病救人怎么会是多事?”
说完,他略微点头以示再见,转身进了麻风院。
“你小子……好心当成驴肝肺!”行济站在原地,眯眼打量着那道模糊在细雨中的背影,目光拉得深长,“我倒要看看,你能坚持到什么时候。”
治疗期最令人煎熬的第一天,就在绵绵的落雨声中度过了。
或许是因为还在成长期,也或许是因为这具年幼的身体已经经历了太久磨砺,小虎竟没有出现明显的中毒反应,相反,到了凌晨,寒战被控制住了。
“这是好的迹象。”李明夷仔仔细细地检查过,小虎其他的生命体征依然平稳,他对王五女道,“热峰开始下降了,红斑也没有再扩大。”
这也就意味着雷公藤中的有效成分——雷公藤多甙开始发挥作用了。
王五女用颤抖的手捂住胸口:“苍天保佑。”
这一夜过得还算平静。
已经接近四十个小时不休不眠的李明夷也蜷缩在有些漏雨的茅棚里,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次日来送粥桶的,照旧是行济。
他看着胡子拉碴、眼圈黑沉的李明夷,不由摇首而笑:“怎么样,你救的人活了吗?”
“活着。”回答他的,是简明扼要的两个字。
不是活了,而是活着。
只要活着,就有治愈的希望。
行济啧啧两声,倒也没再劝阻,只评了一句:“疯子。”
当晚。
“今日我摸着,已经没有昨天那么烫了。傍晚的时候,小虎还睁了会眼睛,吃了口粥。”王五女的声音带着欣喜,又不敢太过激动,双手合拢放在胸口的位置,虔诚地祈祷。
李明夷亦颔首:“只要再熬过明天,就算是脱离生命危险了。”
回到茅屋,他拖着疲惫的身躯入睡。
雨又下了一夜。
不知几时,昏黑无边的夜忽然明亮起来,周围的雨声悄然散去,只剩凛凛的风刮着脸。
李明夷感到胸口压着沉甸甸的东西,身体在不住下坠。
他下意识地抬头。
那张被大火焚烧过的脸,骤然出现在视野中。彻底改变他人生轨迹的罪魁祸首,正站在窗边,冷冷地俯视他的坠落。
为什么?!
他睁大眼睛,想要呐喊,想要得到一个答案。
仿佛听到他的心声,李明夷看到对方僵硬的嘴唇微微张合——
“郎君,李郎君!”
急促的呼唤声,令李明夷弹簧.刀似的迅速折起上半身,在噩梦中陡然睁开眼睛。
王五女正站在他身旁,一头的雨水,从她脸颊不住滑落。
“对不住,李郎君,本不该打扰您休息的。”看到对方一脸疲倦的神情和额头的冷汗,便知道他这阵子为了自己娘俩已经没睡过一次好觉。
但她实在放心不下:“可是小虎,小虎他……”
李明夷迅速地起身,披起白大褂:“不要急,说清楚。”
王五女一边疾步往院中走,一边快速将情况道明。
“昨晚您看过小虎之后,他又醒了一次,喊渴。我便给他喂了几口水,谁知他喝了之后竟马上吐了。我便整夜瞧着,他从一个时辰前就开始拉肚子,拉了足有四五次,又吐了两回,精神也不济了。我实在是怕,所以,所以……”
“不要紧。”李明夷简单地安慰一句,眼神却不觉凝住。
胃肠道副作用,药物最常见的副作用之一。
是因为药物本身?杂质?还是病程变化?
思索间,两人很快返回屋子。小虎正安静地躺在地面的麻席上,小小的脸上额头皱起,像是竭力在忍耐着难熬的滋味。
“呕……”
终究是没忍住,他脖子一扭,挣扎着往外挪了几寸,猛地吐出几口带着泡沫的液体。
“小虎!”王五女赶紧上前,托着儿子的身子,替他抚抚背脊,试图让他好受一些。
李明夷却在地上的秽物面前蹲下。
他捡起地上的草枝,仔仔细细地扒着那带沫的液体,神色认真得像是在观察一锭金子。
接着,他问王五女:“他排泄的粪便和尿液还在吗?”
“在,在,您之前嘱咐过,要留给您看,所以我都装在罐子里。”说话间,王五女起身去角落端了两个残缺的瓦罐过来,放在李明夷面前。
排泄物的气味散发出来,两个瓦罐里的东西在雨天潮湿的空气里泡了一宿,味道简直比沼气池还可怕。
李明夷抬眉眨了眨眼睛,顶着那股沁入肺腑的恶心,同样用草枝检查了一遍。
“还好,胃液和大便中都没有消化道出血的迹象。”他的话,令王五女安心不少,不过很快她便听见对方继续开口。
“但是他的大便已经接近水样,尿色变深。”一边说着,李明夷一边掏出听诊器和瞳孔笔,分别检查他的心肺和瞳孔,最后伸手展开他的眼睑,观察上面的血丝,得出结论——
“皮肤黏膜干燥,弹性变差,但血红蛋白没有下降,结合其他症状,这是呕吐腹泻导致的脱水。只要症状能控制住,可以继续用药。”
“脱水?”
尽管不太明白这个词的具体意思,不过从字面理解,也可以意会一两分。王五女立即联想到办法:“那是不是给他灌水就行了?”
李明夷摇头。
“只是水不行,需要给他补充口服糖盐液,以免电解质失衡。”他环顾一周,似乎在寻找什么,“你这里有糖和盐吗?”
“糖太贵了,我没买过,不过盐是有的。”王五女马上在杂物里搜寻,最后翻出一个不起眼的小罐子,把它递给李明夷,“这样,可以吗?”
“可以试试用米汤代替糖补充能量。”李明夷接过盐罐,用里面的木匙刮去表面浮灰的一层,从已经因潮湿而结团的盐块里剜了半匙大小,思路并未因疲惫而阻滞,“比例是一点七五克的盐,配五百毫升的米汤。你现在得去……”
他目光刚刚移开,还没具体说明,王五女已经有了主意般,径直跑了出去。不过片刻,她便抱着个汤碗折了回来,将它递给李明夷。
“这样可以吗?”
汤碗挺大,约莫有一升的容积,里面装了半碗水样的米汤,刚好够用。
李明夷一边将盐抖入其中,一边搅动,发现米汤还是热的,不禁疑问:“你从哪里要来的新鲜米汤?”
王五女气喘吁吁,还没来得及平复下来,慢慢吐气着道:“我,我去找行济师傅要,刚好他来送粥,我就抢了两碗过来,把上面的汤兑成一碗。”
李明夷可以想象,当王五女冲出院子的时候,行济恐怕吓得跳出两丈远了。
感谢他的惜命,这碗家庭版的口服补液制备得很顺利。
他示意王五女将小虎扶起来。
仿佛是听到了他们的对话,小虎十分配合地张开嘴,由着李明夷将一半的液体罐进胃里。
王五女只觉得手都还在抖,紧张地盯着孩子的脸:“这样就可以了吗?”
“不一定。”李明夷的目光,同样凝聚在小虎的脸上,似乎洞悉到了什么,微微狭起眼。
他的语气放得慢而轻,如怕惊扰到什么一般:“单纯的盐液味道很差,哪怕被米汤中和过。一般人或许可以接受,但是胃肠道反应时……”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
只见小虎的前胸突然剧烈地起伏一下,整个上半身随即痉挛般脱出母亲的手臂,在一声痛苦的咳嗽后,忍不住将才灌下的米汤尽数呕了出来。
伏着身子的小虎,肩膀虚弱地颤抖,因呕吐而刺痛的喉咙努力地发出微弱的声音。
“阿,阿娘,对不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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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 7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