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在当日短暂的放阴后,又逐渐滂沱,连绵不绝的雨足足下了三日,一点也没有停歇的意思。远方的山河田野,也掩在灰沉沉的天色中,一并失了颜色。
卢小妹已经回去了。
那日事后,她才将城门偶遇的始末倒出。
原来李明夷一连三日留在坊中,刚好又逢大雨,卢小妹祖孙既担心他的安危,又不敢让老人一个人留在家里,因此直到雨停,她才来坊里找人。没想到扑了个空,便猜到他去城里,直接抄了个近路去集市找人,倒刚巧遇上被守卫拦住的李明夷。
确定他安然无恙,卢小妹记挂着家里的卢阿婆,便自己先一步回家。
而李明夷则仍留在养病坊中,继续照顾着仍没有彻底脱离危险的小虎。
雨不休不止,养病坊内也异常清净,就连一贯爱训斥两句的行济都鲜少出现,由着他们在这阴冷的院子里自生自灭。
“这几天雨这么大,再这样下下去,怕是又要淹死不少人了。”王五女长身跪在窗前,面对无边的雨幕,虔诚地合十双手,“神明在上,保佑雨快停吧。”
在她身后的李明夷刚刚检查完小虎的身体,将他的手小心放回被窝。
经过三天循序渐进的补水治疗,这孩子的脱水情况已经大有改善,更令人欣慰的是,他呕吐腹泻的频率也随着体.液恢复平衡而有所减少。因此从昨晚开始,李明夷便确定他可以继续用药,雷公藤又重新用了回去。
不过能否逆转病情,尚且需要时日来验证。
眼下,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等待。
李明夷用手擦了擦那张挂着虚汗的小脸,起身面向王五女,接着她的话问道:“陈留常常发洪水吗?”
他还记得卢小妹一家就是去年遭了洪水之祸,合家只剩下孤老和一个年幼的小妹。按理说,陈留的气候虽然和现代有异,但也不至于这么极端,连年水患。
“以前倒很少这样。”王五女缓缓起身,倚靠着窗户,放空地望着冥冥远方,“这里自我朝开国以来便是富庶之地,少有饥荒灾害之事。只是这几年突然频发异象,实在怪得很。听有经历的老人说,天灾频出,往往是伴着**。不过,我们平头百姓的,只求能挣上一口饭就心满意足了,也管不了这些。”
她的话,倒是提醒了李明夷某些事。
按照历史的轨迹,这个时期的大唐即将发生一次巨大的动荡,从此由盛转衰。
但具体是哪一年,从哪里开始,又将如何演变,李明夷并不十分清楚。
不过正如王五女所说,时代兴衰,不是他们可以轻易改变的,现在也唯有顾着眼前。
这日傍晚。
酉时才过,天空便已暗了大半,黑沉沉的云压在天际,隐隐蕴蓄着雷电。只眨眼功夫,天边忽然掠过一道闪电,照耀着整个视野雪一般的白,瞬间的刺目后,接着便是长长的黑暗。
啪嗒、啪嗒。
硕大的雨点,接连砸落在养病坊破落的屋脊上,顺着瓦片流泄下来,将整个院宇弥漫上一层不清晰的水雾。
喂完药后,王五女便去洗碗。李明夷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坐在小虎身边,观察他的反应,同时也避一避正盛的雨。
躺在席面上的小虎,眼睛有些朦胧地睁开。这段时间他总是昏一阵,醒一阵的,模模糊糊地听到一些事,却又不完全明白。
但有一件事他是知道的,他的阿娘常在他醒的时候告诉他,是这个姓李的阿叔拼尽了力气,才把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阿叔。”小虎的视力还没有完全恢复,眼睛努力地睁着,试图看清面前沉稳如山的背影。
李明夷转过头来:“怎么了?”
这段时间,他们也偶尔聊几句话,为了保持小虎意识清醒,他都尽量诱导孩子进行一些简单的对话。
不过这孩子主动开口,还是头一回。
小虎虚弱地歪着头看他,声音也轻轻的:“阿叔,你为什么要救我啊?”
“因为你生病了。”面对小小的患者,李明夷以最简单的方式回答,“人生病以后,医生就会帮助你。”
小虎泛红的眼睛,不解地望着他,好像并不明白:“可是以前来的阿叔都说不能救我。”
李明夷没有马上答话,而是往旁边侧开身体,露出前面落着雨的窗户。
他将小虎的背扶起,让他半坐起来,靠在自己怀里:“你看,外头下雨了。生病也一样,就好像身体里在打雷下雨,都是自然会发生的现象。”
小虎的脸枕在他的肩上,跟着李明夷的声音,看向窗外,慢慢地眨眼:“生病是下雨,那阿叔的药就是伞。”
“聪明。”李明夷夸奖道。
话音刚落,一颗惊雷炸落,激得雨势愈发汹涌。他用手掌帮小虎把耳朵盖上,轻声地问:“害怕吗?”
小虎的脸贴着他有些硬,但很温暖的掌面,轻轻地摇了摇。
“以前阿耶说,打雷下雨就是天上的神仙生气了。”他声音有气无力的,简单的一句话,要停几次才能说完。
尽管如此,他还是努力地抬起眼皮,断断续续地问:“阿叔,生病就是下雨,那是不是上天生气了,所以在罚我?因为我太没用了,拖累了阿娘……咳咳。”
“不是。”见孩子咳嗽起来,李明夷顺着他的背脊抚着,帮助他缓过气来。他的动作轻柔,语气却十分笃定。
“不是惩罚,是考验。”
“那上天为什么要考验我?”
小小的孩子缩在他的臂膀中,虚弱的语气,透着不确定的疑问。
李明夷的手,温柔地撩起他的额发,仿佛想让他看得更加清楚:“老天爷是很忙的,所以它只会考验了不起的人。”
小虎歪过脸,疲惫的眼神带着些不敢相信:“我会成为……了不起的人吗?”
李明夷将他的上半身慢慢放下去,低头看着那被病痛折磨得瘦削的小脸,用拇指轻柔地抚去他额头细密的汗水。
“会的。”他的声音温和而郑重,伴着臂弯中的小小孩童闭上眼睛,进入梦乡。
“你已经很了不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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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场大雨,落在陈留城的另一端。雨水如注地从太守府的匾额上流下,落地淅沥不尽,将本就庄肃的议事厅衬得愈发空静。
太守郭纳负手站在厅前,衣衫被风雨吹得紧紧贴服在身上。他只做不觉一般,目光深而远,望着黑云摧城的北方天际。
身后,有人捧了大氅来。
劝谏的声音,克制而恳切:“雨水不绝,百姓不得安生,正是要紧关头,郭公当保重才是。”
郭纳却只是挥一挥手。
“老夫如何不知民生艰难。”他的眉头紧锁,“自年初老夫被任命为陈留太守,这天便仿佛变了。伯瞻,你在陈留数载,可曾觉得往昔有如此艰难之境?”
“天数之变,实非属下这样的庸人可以参悟。若说往年,的确是太平许多。然则,也正是陈留时运不顺,圣上才特意授您于此,委以重任,以重整民生。您更当保养好身子,以备万一啊。”
回答他的,是陈留功参军事谢敬泽。他看来已有五十上下,面对比自己年轻几岁的长官,却毕恭毕敬,没有一丝倚老卖老的嫌疑。
这话说得很中肯,也很中听。
郭纳久久地北望,看起来并没有因此而宽心,眼神反而更加凝重。
“陈留在黄河以南,却比江南更靠近北方,往西又是通往东都的要道。圣上此举,既是看重老夫,却也让老夫心惊啊。”
改易太守,算不上太起眼的政令。
但眼看朝中动荡迭生,边地那几位又一向野心勃勃,把他部署在陈留这个重地,不啻于将他摆在众目睽睽之下晾着。若是万事太平,那也就罢了。可若……
大风掠过,仆人手中的氅衣被吹得哗哗作响,郭纳仰面看着天际黑压压的云,目中似乎已经看到了晦暗的未来。
“郭公所言极是,不过以属下之见,既然如此,则是天降大任于您。属下虽愚钝,也愿为郭公及陈留百姓效犬马之劳。”谢敬泽的语气仍恭顺奉承。
老狐狸,惯会逢源。
郭纳在心中暗骂一句,却也未说什么。到底,上头神仙打架风云莫测,落到了下面,便是狂风暴雨啊。
他拢了拢衣裳,最终只道:“愿这雨早些停吧。”
然而天不遂人愿,这场雨足下够了十日,才在芒种当日停了下来。
初升的日光破云而出,照耀在大雨中淹了十来日的陈留城。随着明亮的朝阳升起,屋檐上湿润的痕迹慢慢褪去,蝉鸣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已经习惯了阴冷潮湿的人们,纷纷走出屋门,伸开双手迎接崭新的一天。
就连平素死气沉沉的麻风院,也难得地喧嚣了一刻。当李明夷把汤药提进来时,竟然没有一个人像往常那样上来争夺。相反,面容被疾病扭曲的病人们互相打量着彼此,像是确认老伙计们都还活着。
王五女的神情,是其中最轻松的,虽然小虎还没有彻底转危为安,但也扛过了一波又一波病痛和药物的折磨,熬到今日。
雨已经停了。
她的孩子,也一定会好起来。
如此想着,不由露出笑容。王五女走到提着桶的李明夷面前,伸手道:“我也帮忙。”
虽然对方一直说没关系,但她看得出来,既要在白日给行济干活,又要夙夜不眠地照顾小虎,这位看上去稳重如山的先生其实也很疲惫了。
不过今天麻风院的大家难得地礼让客气,分起来倒快了很多。
王五女自己并没有再领汤药,帮完忙,便马上回去看孩子了。
正准备提桶出去的李明夷,却忽然听见屋子中传来一声惊呼。
“小虎!”
他马上放下手中的东西。
碧空被大雨洗过,渐渐升高的阳光直射下来,令人有些目眩。李明夷却无暇自顾,径直跑向王五女母子住的小间。
脚还没跨进门,李明夷的步伐突然顿住。
只见几步之遥的门内,十几日前还病中垂危的小小孩童,此刻正自己独立站着。他在母亲紧张关注的目光中,步履有些失稳地,一步一步走向阳光普照的方向。
小虎看着站在光中的李明夷,小脸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阿叔,我可以走了!你瞧……”
稚嫩的声音刚传入耳中。
只见王五女满脸的笑容忽然一僵,双手飞快朝着屋外伸出,似乎想要抓住什么。
“李郎君!”
这是李明夷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黑暗迅速将视野吞没,周围的声音在这一刻停止。
他再也支持不住,双膝一软,重重跪倒在地上。
这章点题一下(bushi)
雨停了,也要开始遇到新的小伙伴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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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 10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