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宁舒眉那低垂的睫毛,路熹茗才猛然意识到,宁舒眉是会化妆的。
兴许是为了舞台效果,她的脸上确实扑了粉底,抹了胭脂口红,也画了眼线。她的妆,甚至很符合现代人的审美,简约大方。
难道她就是这么日复一日地对着镜子、一遍又一遍地忍受着那暗淡无光的自己,而化的妆吗?这是有多残忍......
路熹茗心底翻涌起一阵懊恼,怎么她又在不经意之间让别人自揭伤疤了?
似乎是感受到该话题的沉重,似乎也是不想让路熹茗感到为难,宁舒眉很快就重新挂上她招牌式的灿烂笑容,兴致盎然地邀请路熹茗与她一同前往洛京。
“渊哥哥前天给我写信了,问我能不能帮你买下岳溪城中一间铺子,钱嘛他来出。那还用说吗,当然可以啦!”宁舒眉扬了扬眉毛,俏皮地说道。
“但是呢,”她左手摸着下巴,右手托着左胳膊,努着嘴做出深思之态,补充道,“我需要回趟家,拿我的户籍证明,不然办不了转让手续。要不你跟我一起去吧!我们后天就出发,正好带你逛两天,之后我便陪你回岳溪,怎么样?”
户籍证明......路熹茗本沉浸在消极情绪中,听到这个词终于没绷住笑了出来。
好吧,她确实是小看了环亚国,她本以为这里科技不发达,便会伴随着制度落后、管理混乱,没想到真实情况和她想得不大一样。原来在环亚国,买卖地产也是需要办正规手续的。
路熹茗更没想到的是,她那天就这么随口一说,楚渊竟将买下那铺子这事放在了心上,甚至真的帮她物色了合适的老板人选,她不禁觉得欠了对方一个大人情。
同样的,宁舒眉这一脸“你的事就是我的事”的样子,也让路熹茗觉得欠了她一个巨大的人情。
而路熹茗向来不爱欠别人什么,于是连连摆了摆手,拒绝道:“不用麻烦不用麻烦,你演出那么多一定很忙的。我找找别人就行。”
而宁舒眉却凑近了些,一脸无辜地小声问道:“路姐,那你想找谁帮你买呢?”
这问题一出,路熹茗便说不出话来了。她在这里实在没什么亲近但所没有利益牵扯之人,总不能找金嬉吧?
接下来,宁舒眉连着几串糖衣炮弹直接灌得路熹茗发昏,她就这么糊里糊涂地答应了宁舒眉的提议,约好了出发的时间,又被宁舒眉亲自送到了会馆门口。
此时已近十点,大街上人影都看不见几个,只有初秋微凉的风带着月亮的味道拂过。
路熹茗做了个深呼吸,在心里想着,若是宁舒眉作为铺子的业主,即使经营的是晶芯所不齿的化妆品,岳溪城的老百姓也多多少少会来赏个脸吧?
“你就不怕被人卖了?”金嬉看不下去了。
路熹茗则是有她自己的考量,回答道:“楚渊信得过她,我又不得不信任楚渊,没道理不信任她。在这里混,总得有些人脉。”
况且,多开几张地图,逃跑的时候传送起来也方便。狡兔三窟,不寒掺。
“你开心就好,到时候遇到事可别求着我救你。”金嬉慵懒的声音传来,之后便不再说话。
一边的江行止,则是呆立在会馆门口,一脸憧憬地望着宁舒眉远去的背影,甚至都忘了要送路熹茗回去。直到被她戳了两下胳膊,才回过神来,推了一下眼镜,缓缓挪动起来。
他们就这样一前一后走在城里的石板路上,谁也没说话,远近就只剩下“哒哒”的脚步声回响着。
虽然方才的谈话是以惊喜收场,但宁舒眉那瞬间低落的模样和她的话语都在路熹茗的脑海里挥之不去,时不时便让她感到一缕心疼。
表面如此光鲜亮丽的大明星,却在独自面对自己时那么痛苦,任是谁都想不到的吧?
而走在前方的江行止突然停了下来,路熹茗一个没注意就撞了上去。她捂着发疼的鼻子,对江行止说抱歉。
江行止却连连弯腰道歉道:“是我不对,林小姐。是我分神了。”
他紧抿着唇,似乎憋了很多话要,却又不太敢说。路熹茗见他如此踟蹰,便自己开口道:“你是不是想知道我和宁舒眉怎么认识的?”
江行止见自己的小心思被识别出来,只好承认:“是的......在我印象里,林小姐您应该没有机会和她产生交集的。”
他的表述让路熹茗心生好奇,她知道江行止有过目不忘之才,对见过的细节都能倒背如流,难不成林梦洋的事情他也记得一些?
于是,路熹茗问道:“你为什么会这么认为呢?”
江行止又陷入了不知该不该说的纠结中,看得路熹茗着急,但面对他这样的性子,断是急不得的,不然很容易就把他吓到缩回自己的蜗牛壳里去了。
路熹茗只好在心里叹了口气,表面细声细语说道:“没关系,你不想说就不说啦。我们回去吧,早点回去你也早点下班。”说罢,便迈开步子朝岳溪桥上踏去。
对方见路熹茗似乎是要结束话题,果然上钩,紧紧跟着上了桥,在后面提高音量回应道:“您自小体弱多病,据说都没怎么出过家门,出去也都是去医馆。”
这回轮到路熹茗停下步伐了。她苦笑一声,摇摇头,暗忖道原来林梦洋体质差不是她的错觉。难怪她走得急了些就会喘呢。
路熹茗突然有些慌,自己这么频繁地做些和原本林梦洋性格脾性不符的事情,到处耍到处闹,是否会被除了楚渊和宁舒眉之外的其他人发现自己是个冒牌货?
虽然不知被识破的风险到底有多大,但人在江湖,小心些还是没错。
思忖再三,她决定还是编个理由搪塞过去,于是转过头来,对江行止说道:“可我也失忆了,你也知道的。或许我和宁舒眉就是在医馆里相识的呢?”
江行止仿佛真的被糊弄过去了,点点头,说道:“原来是这样。”
路熹茗看他那乖巧又有些胆小的模样,想起宁舒眉所描述的他的灵魂是“不稳定的,总有些丝缕散落在外”,倒也觉得很贴切,心底忽地冒上来八卦的念头,问道:“你又是怎么认识她的呢?”
她本以为江行止也会搪塞几句,却没想到这实诚孩子却是将自己的历史一股脑儿全盘托出了,惊得她目瞪口呆。
“林小姐,你知道的,我能记得所有我看过的东西。从小,我就被当成是神童,不管是什么文章,只要我看一遍,都能一字不漏地复述出来。我的父亲极其希望他的孩子可以做官,但我们家就我一个男孩,姐姐们都无法从政,所以他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了。”
他顿了顿,继续道:“我的父亲,总会向众人炫耀我的本领,甚至让我当众背诗词。可我真的不想做官,不想上学,也不想背诗词。我不愿被喂一些所谓的知识,做一些重复的事情。我看过的东西越多,我的思维就越乱,所以我从来没有体会过学习的快乐。而我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会坐在被切成一丝一缕的信息碎片的洪流里,迷失自己。”
江行止情绪逐渐激动起来,眼眶也跟着泛红。路熹茗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对他轻轻说道:“行止,可以了,谢谢你的信任,对我说了这么多。不过如果你感到痛苦,可以停下了。咱们别说了,好不好?”
路熹茗明白,或许旁人看来,拥有过目不忘的本领是件让人羡慕的事情,而对于真正拥有这样特质的人来说,却是个无法摆脱的诅咒。
“不能忘却”这件事本身,便能逼疯一个人。
可他的脸上却扯出一个腼腆的笑容,对路熹茗说道:“没关系的,林小姐。你是宁老师最好的朋友,我愿意让你知道。如果有机会,你能帮我向宁老师传达我到底有多感激她,那就太好了。”
“有一天,我实在无法忍受学堂的无聊,便没去上课,而是来到岳溪城乱逛。而就是那天,我才明白,原来世间万物,居然是动态的。居然会有那么一个人,会随着我当下的感受来改变她表演的内容。第二天,我又去了岳溪城,宁老师还在,而虽然和前一天表演的是同一个故事,但结局居然是不一样的。”
他仿若在记忆中找到了温暖的锚点,眼里泛着光,略显兴奋地对路熹茗说道:“第三天,第四天,每一天我都会去,我爸知道后每天都追着我打。但我还是会去,我可以清楚记得她表演过的每一个细节,你明白吗,真的是不一样的。”
“我从来没有觉得我的记忆受到过这样的挑战,我记得的东西都不再是冷冰冰的数据或者文字,它们从此像是有了生命一般。而这之后,宁老师出名了,不再在岳溪街头表演。但这段回忆却会在我再次迷失的时候提醒我,这世界是有变化的。”
江行止抬头望着高挂的月亮,喃喃道:“我一直知道自己根本不是什么神童,现在并没有混到大家曾经期待的地位,怕是要被一大堆人笑话了。而我的父亲,大概也对我很失望吧,所以他再也没有向别人炫耀过我了。”
路熹茗也抬起头来,凝望着月亮,没有评价他这句话,而是问道:“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吗?继续跟着你老板当他的助理?”
这话曾是楚渊问她的,没想到这么快,就被她用来问别人了,这让路熹茗心底升腾起一种奇异、酸涩、但又有些温暖的感觉。
江行止摇了摇头,斟酌片刻,告诉路熹茗:“我打算攒够了钱便去洛京,我想为谐歌做些什么。”
她听罢,又问道:“即使谐歌它某一天变得不再动态了,你也依旧想要为其付出吗?”
江行止坚定地点了点头。
路熹茗对他道了声“恭喜”,说道:“你能找到自己喜欢的路,真的太好了。若是有什么我能帮得上的,记得跟我说。”
随后,她指了指前方回家的路,示意江行止跟上。
他们并排走了片刻。在一阵风中,路熹茗拨了拨被吹乱的头发,对江行止眨了眨眼睛说道:“我会很详细地告诉你的宁老师,在多年前,一个孩子是怎样被她救赎了的。当然,这些话要是你能亲口和她说,那自然是最好的。”
蜡烛看自己的烛芯总是漆黑一片,但这并不影响它能照亮一整个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