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接下来的几日里,路熹茗和魏寻两个人都有意无意地关注着对方的一举一动,生怕一个不注意,对方就开始糟蹋自己的身体了。
但路熹茗显然比魏寻略懂些传染病和免疫力。接触病人时,她有意无意把面罩拉开些;打扫卫生后,她不再用火酒消毒;洗澡时,她不再用热水。而于此同时,她也不再和魏寻有任何肢体上的接触了。而一日三餐,她也都带回去在自己的房间内解决了。
就这么过了四天,魏寻终于忍不住,抓住了从他身边偷溜走的路熹茗。
此时的路熹茗已经有些头晕脑涨了。
“路路,你到底在做什么?”少年的眉毛都竖了起来,“四天前我们采完花之后,你的行为就变得奇怪了起来。”
“嘘,小声点,你先放开我,”路熹茗向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我可能会染病,你离我远一些。”
“你为什么会染病?”魏寻声音压小了些,音调却拔高了,甚至因为激动而有些破音。
他看上去很生气,抓住路熹茗的手用力了些,却在意识到用力的那一刻放开了她,重复了他的上一句话:“你为什么会染病?”
“谁也没办法保证自己不会生病呀,”路熹茗别开脸,看向院子里的橡树,“或许是身体终于扛不住了吧。”
魏寻沉默地盯了她许久,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着,露在面罩外的眼睛里蒙了一层灰影。
“你知不知道,得了这个病是真的可能会死的?”
“染病与否又不是我能控制的。”
“对,你确实控制不了,”魏寻冷笑了一声,“那你为何见到我就躲?”
平日里那个温和又听话的少年此刻却被隐形的怒火淹没了,路熹茗甚至不用回头都能想象他此刻的表情。
她的汗毛竖了起来,汗珠顺着毛孔的间隙沁出,她以为自己被少年的怒气烧灼到了,但她又觉得自己不应该那么害怕他才对。
可路熹茗根本来不及再思考些什么,因为刹那间,一股难忍的气从她的胃冲向了食道。她本想跑去水池边,但那呕吐的**实在来得过于迅猛,她只好“哇”一声当着魏寻的面又一次吐了出来。
只不过上次是因为吃太多,这一次是因为疾病。
见到路熹茗痛苦地弯下腰来,魏寻的怒火瞬间消得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焦急与担忧。
他立刻扶住了吐到脱力的路熹茗,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来试图为她擦拭嘴角,却又被她躲开了。
“我真的是拿你没办法,”魏寻皱着眉,“我可是大夫啊,咱们这里都是患者,你这样躲躲藏藏有意义吗?”
这一次呕吐像是打开了她体内的某个奇怪的机关一般,路熹茗的肠胃竟痉挛了,止不住地抽痛着。
她本想着起身去找抹布把自己呕吐的污渍清理干净,却痛到整个人都软在了地上,连魏寻和她说了些什么都听不清了,只模糊看见他的眼睛红红的,眼角噙着些水光。
等路熹茗醒来后,她已经在自己的房间躺着了。她强打着精神睁开眼睛,尝试了好半天才成功。
此时似乎已是凌晨,又似乎刚入夜没多久,月光并没有如往常那样洒进来。外面正在下着雨,淅淅沥沥的雨滴落在庭院里,盖住了所有往来的脚步声。
或者说,路熹茗已经听不出脚步声和雨声的区别了。
她身上原本沾到污渍的外套已经被脱掉,而床头则放着一碗还在冒着热气的汤药。同样冒着热气的还有她自己,只是她的手背与额头一样滚烫,让她无法感知正常的温度。
一呼一吸间,她的肺和呼吸道都被刺得生疼;她的骨骼和肌肉紧攥着彼此,让她怎么躺都躺不舒服。
她很想呼唤魏寻,但又想起自己如今不能照看病人了,医馆里人手不足,他一定是在焦头烂额地忙着,便闭上了眼睛。
她就醒来这短短的一会儿,就好似用光了全身的力气,眼睛刚闭起来,意识就抽离了出去。
半梦半醒间,苦涩温热的汁液缓缓流入她的口腔里。她根本不知道这是汤药,只是下意识将这苦涩汁液吐了出去。
喂她药的人又尝试了几次,她还是没有力气弄清楚对方的意图,依旧将苦水向外吐着。那人叹了口气,放下了碗,用手轻轻抚着她的额头,思索了片刻,出门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又被人抬起了头,喂了些甜甜的像是草本饮料的液体。这回,她没有再挣扎了。
或许是补充了糖分,路熹茗稍微有些精神了,所以等那人想要离开之时,她竟有力气伸出手拉住他,问道:“魏寻,你怎么不戴面罩?”
她的嗓音如同砂纸摩擦着墙面,嘶哑到她自己都吓着了。
“我收工了,现在是个人时间。”魏寻云淡风轻地回答道。
可是否是个人时间与该不该做防护一点关系都没有,路熹茗觉得这都是他的借口。
“你给我的药里......有麦夷草吗?”
“有,我试过了,没有毒,”魏寻重新坐在了她的床边,“有力气吃饭吗?我给你端些来。”
路熹茗点了点头,又用气声说道:“你放在床头就好,我能自己吃。”
“你能自己做的事情可太多了,”魏寻气鼓鼓地回答道,“生病也能自己生,治病也能自己治。”
“我不想和你吵架,”路熹茗把脸埋在被子里,“你和我接触久了,会被传染的。”
“你现在知道为我着想了?之前几天洗冷水澡、不盖被子睡觉的时候,怎么不为我想想呢?”
“你怎么知道?”她有些惊讶,眼睛瞪得圆圆的。
“你做了什么我只是看不到,不代表我猜不到。结果真被我猜对了,你可厉害了啊,路熹茗。”
得到答案后,他不想再评价些什么,站起身来去厨房了。不一会儿,他端来了一碗粥,一小块蒸蛋,和一份小菜。
容不得路熹茗的拒绝,他便把她抱着坐了起来,又在她腰后垫了块枕头,随后自己坐在了床边,拿起勺子舀了勺粥,晾凉了之后喂到了路熹茗的嘴边。
路熹茗不肯张开嘴,只是捂着嘴说:“你不戴面罩别想看我吃饭!”
闻言,魏寻皱着眉把勺子放回了碗里,陶瓷之间碰撞着,发出清脆的“叮”的一声。
那张美丽的脸此刻竟有些扭曲,连脖子上的青筋都看得见了。
“你是我的家人,我不想这么防着你。”他注视着路熹茗一字一句说道。
路熹茗这才想到,魏寻其实是个相当有骨气的人,只是他向来迁就自己,她都快忘记这一点了。
“对不起,”路熹茗把手从嘴上挪开,“我现在就吃。”
魏寻重新拿起勺子,又给她舀了一勺粥,路熹茗立刻张开了嘴把粥吞了下去。
这白粥对于她来说竟也是种刺激物,她只吃了那么一口,便又捂着嘴涨红了脸呕了一下。魏寻见状立即拿来垃圾篓,路熹茗这才放心地吐了起来。
等她吐完了,魏寻立刻出门去拿了沾湿了的毛巾为她擦起脸来。路熹茗被动地窝在他怀里,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个错误的决定。
她本来可以去照顾病人、去摘药熬药、去购置食材,去做一些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结果现在只能躺在床上哪里都去不了,只是为了试那药有没有效果吗?
没效果怎么办?其他药难道真的一点作用都没有?有效果又能说明什么?就她一个人有效,样本量这么小,即使有效果,也有可能只是巧合。
反正她肯定死不了的。毕竟楚渊和宁舒眉她还没有见到,如果她就这么死了,十四年后根本就不会留下她的痕迹。
可万一她踏入的根本就是另一条时间线呢?
想了半天,她还是无法得出什么妥当的结论。
她支起身从魏寻怀中离开,重新躺了回去,抬起眼睛问那为了她忙前忙后的少年:“魏寻,换做是你,你会怎么试药?”
少年拿了一块干净的毛巾给她擦拭起了额头的汗珠,边擦边说:“可能现在躺在床上的人会是我吧。”
“你看,我们还是想到一块儿去了。那你其实不应该生我的气的。”路熹茗扯出一个微笑来。因缺水,她的嘴角裂了开来,渗出了浅浅血迹。
“这不一样......”
“不都是想着舍己为人吗?其实没什么不一样的。”
“但现在我改变主意了,”她舔着嘴角继续说,“说什么舍己为人,我表面上是为了大家,结果其实只是在感动自己罢了。还给你造成了这么大的麻烦。”
“怎么会呢?只要你做出了尝试,我就会把这次尝试的结果记录下来,就或许有人会因此得救。怎么就只是感动自己了?”
“那也得有机会让别人看到这次尝试的结果才行呀......”
路熹茗说着说着,力气又仿佛被抽干了一样,眼皮越发沉重了起来。
魏寻见到她精神又差了下去,赶忙起身道:“先不说这些了,你若是吃不下饭,喝些蜂蜜水也是好的,总不能任凭身体空耗着。”
“好,请为我准备些蜂蜜水吧,魏大夫。”
等到了第二天,路熹茗依旧是吃什么吐什么,只能靠蜂蜜水和粥最上层的米汤补充能量。
第三天,她退了烧,但也开始咳嗽了起来,这下,魏寻若不戴面罩就再也不被允许进入她的房间了。
路熹茗清醒的时间远比睡着的时间要短,所以从她生病起到底过去了多少天,她其实只能知道个大概。而她清醒时一半的时间要么是在咳嗽着,要么就在喝药与吃药之中度过了。
麦夷草熬的药苦得她舌头发麻,但她只要醒着,便会捏着鼻子喝下去。
“加了糖说不定效果就会变差了。”她叫住准备往里加糖的魏寻。
“没听过这种说法,”魏寻把小勺子放回砂糖罐子,“你不用勉强自己的。”
路熹茗接过碗来一口气把药仰头灌了进去,抹抹嘴,打算换个话题将自己的注意力从那苦味中转移开:“我干不了活的这几天,你和秦叔是不是特别忙?”
“是呀,我们都没你不行,所以你要快些好起来。”魏寻摸了摸她的脑袋,笑得温柔极了,像是在抚摸什么稀世珍宝一样。
路熹茗感受着他手心的温度,傻呵呵地说:“我觉得自己好像在做梦一样。”
“怎么了?”魏寻不解地问道。
“那天你还那么生气,要跟我吵架,恨不得都要摔碗,现在居然这么温柔。”
魏寻神情复杂地盯着她好久,才开口道:“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