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昭然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为何他的背包里会传出“呲呲”的金属摩擦声,魏寻和路熹茗便同时指着袋子喊道:“磁针!”
接着,路熹茗抬头向那男子望去,只见那男子东倒西歪、步伐紊乱,她以为他是生病了或是受了伤才行动如此不便,于是好心上前扶着他上楼梯。
谁知等她搀扶着那男子的手臂时,她才发现这人竟是喝醉了,浑身酒气,满脸通红。
可搀都搀了,这样突然放开别人的手怕是更奇怪,路熹茗只好好人做到底,道:“先生,您慢些走,别摔着,我送您上去吧。”
男子扫了一眼路熹茗,却突然拽住她的手,摩梭起来,笑得猥琐极了,边打着酒嗝边说:“小娘子,身材真好啊......嗝......陪陪我呗!一晚上要......多少钱?老子都给你!哈哈哈!老子弟弟有的是钱!”
说罢,他便又打算摸起她的脸和腰来。
魏寻跟在后面不远处,见到如此场面,立刻三步并作两步来到路熹茗所在的那一级台阶,捏着拳头砸向了这醉汉,却在即将碰到他的那一刻扑了个空,向侧边栽去。
路熹茗稳稳地接住了他,轻柔地抚着他的背安慰道:“你别心急啊,谁能伤得到我呢?”
少年依旧脸色发青,气到连发丝都抖个不停,却没搞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就这么僵在路熹茗怀中,怒目圆睁。
路熹茗把他扶正,又指了指天空,他这才发现这醉汉居然被路熹茗就这么用念力抽离地面悬在了空中,正吓得哇哇乱叫。
她随手挥了挥,那男子便像是个弹起的皮球一样在地面与空中来回往复了,只不过路熹茗控制了他与地面的距离,没让那男子直接摔在地上。
而那男子就这么被惊得哭了出来,边哭边求饶,路熹茗厌恶地看了他一眼,没理他。
她转过头来对魏寻理智分析道:“这种人最难缠了,你还那么年轻,万一你失手把他弄下了楼梯,他不把你告破产就怪了,说不定还要坐牢。”
魏寻站稳了身子,怒气冲冲却极力保持着温和的语气说:“路路,我有的时候挺讨厌你这一点的。”
“什么啊?”路熹茗蹙着眉问,“你讨厌我哪一点?”
少年见秦昭然也火急火燎往他们这里跑来,便压低声音说:“先忙正事,回去再跟你细说。”
路熹茗见魏寻又偏过头去抱着手臂气鼓鼓地和自己闹别扭,心道:“这小子真的好爱闹别扭啊。”
她到底做错了什么?他为什么要这么生气呢?居然还讨厌自己?
果然没有完美的人啊,这小鬼这么爱生气,还爱吃醋,虽然她确实被他吸引,但和他谈恋爱应该有些累吧?不过还好他愿意沟通,倒也省了她不少用来内耗的精力。
路熹茗边想边把那醉汉安稳地放在了楼梯上方的尽头处,又回过头来迎接秦昭然的问询。
“你们这是怎么了?”秦昭然面色紧张地问。
路熹茗甜甜地笑着说:“刚刚那位先生喝多了,走路有些不稳,差点滑倒,我用魔力直接送他上去了。”
秦昭然疑惑地看了一眼魏寻,魏寻变脸像是翻书一样快,灿烂地笑了一下,应和道:“她说得对。”
秦昭然显然是不信的,眉毛挑得老高,又转过头来问路熹茗:“你呢,没受伤吧?”
“当然没有,我什么事情都没有。”路熹茗连连摇手。
等到他们也爬到楼梯最顶端的书院大门口时,吴秩正背着包走出校园。他见到那瘫坐在地上的醉汉,下意识地转过头走回书院里去,却被醉汉一声破了音的嘶吼吓到不敢动弹。
“小兔崽子!不认识你哥啦?你这个月......该给老子的钱还没给!小心我......嗝......告诉爹,让他把你腿打断!”
他刚喊完,路熹茗便蹲了下来贴在他耳边威胁道:“不会好好说话吗?你再喊,小心我让你在天上飞个够。”
醉汉回忆起自己被当成皮球弹来弹去的场景,双手合十哀求道:“姑奶奶,饶了我吧!”
“自己滚还是我送你一程?”路熹茗又用极其平静的语气问。
吴秩依旧杵在门口,僵直着身子,不肯转过头来面对自己的兄长。路熹茗看不到他的表情,但她猜他现在一定很无助。
醉汉看了看吴秩,又接上路熹茗略带压迫感的眼神,“哎”地喟叹一声,咬咬牙,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摸着屁股不甘不愿地走下了楼梯。
他一路上不停向身后看去,终于在下到最底端的时候朝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
路熹茗隐约听到他好像又喊了一句“最讨厌你们这些晶芯”,却并不能确定她听得到底对不对。
所以,十四年前,有魔力的人和没魔力的人,真的是可以生活在一起的吗?这些年间,到底发生了什么,竟让环亚的这两种人在日后变得如此对立?
“解决了今日,明日又该当如何呢?”魏寻终于没忍住,又开始和路熹茗搭话,似乎刚刚在赌气的人不是他一样。
“不知道,”路熹茗瞥了一眼醉汉的背影,赶紧挪开视线,狠狠地搓着自己被那人碰过的手,阴沉地说,“但我今天实在不想看到他,看到他就觉得恶心。”
“我看着他也止不住想打他,”魏寻说着便捏紧了拳头,又淡淡地评价道,“不过,你的做法确实让我挺意外的。”
“怎么,开始讨厌我这个人了?”路熹茗转过头去看向他,手上的动作依旧没有停下,“我说过不要对我期望太高的,我没你想得那么好。”
“没有,我觉得很新鲜,也很解气,”他摇了摇头,极其真诚地说,“我怎么可能讨厌你?”
“刚刚你不是亲口说讨厌我的吗?”路熹茗边说边觉得有些难过,心脏最顶端有些隐隐作痛。
魏寻面露愧疚,柔声道:“对不起,我方才口不择言了。”
接着,他拉住路熹茗被挫红的手轻轻揉了揉,一字一句对她说:“不要用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呀。”
路熹茗鼻子一酸,然后迅速点点头,又伸出手来指了指秦昭然和吴秩,这二人便默契地结束了短暂的对话,走向了他们的身边。
“吴先生,他已经走远了。”秦昭然对吴秩说道。
吴秩的肩膀松动了一下,接着他宛如塑像的身体上裹着的名唤为血缘的石膏一块一块脱落下来,他又复活了。
“抱歉,让你们见笑了。”他转过身来神情失落地向他们道歉。
“吴先生,若是有机会,您还是离他远些吧,”秦昭然试着给出建议,“刚刚他经过的时候,我的磁针转个不停,他给您带来的负面影响太大了。”
“远离......”吴秩哑然失笑,“我要怎么远离?除非我死了,我根本没办法摆脱他们。”
秦昭然叹了口气,想了许久,才说:“对不起,吴先生,我们大概没办法帮您改善您的环境了,我们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了。”
说罢,他再次对吴秩道了别,打算带着魏寻和路熹茗离开,却被吴秩拉住了胳膊。
他问:“秦大夫,你们吃过饭了吗?”
秦昭然和魏寻显然是吃饱了才来的,但路熹茗刚刚用过了魔力,即使吃过了晚饭,她依旧在听到“饭”这个词的时候不争气地饿了。
因此,吴秩和秦昭然在茶楼的桌上聊天之时,她一直在隔壁桌上往嘴里塞水果和茶点,魏寻就这么托着下巴看着她吃。而路熹茗早就能顶着他的视线心如止水地进食了。
秦昭然略带歉意地给吴秩倒上茶,说:“让你白期待一回,真是对不住。”
吴秩摇了摇头,道:“罢了,我就这么参加书院的选拔吧,他们说我不正常,那我便不正常吧。说不定总能碰到能理解我的人。秦大夫你不就从来没说过我不正常吗?”
路熹茗发现吴秩的精神状态似乎是时好时坏的,有时候说话前言不搭后语,有的时候却能完整叙述好几件事。不知他若是在如今这种状态下作画,会不会和他们今早看到的那些画完全不同。
“我不懂欣赏画,但你的画对我来说确实很新奇。参加比赛可是你的理想啊,我祝你成功。”秦昭然说完举起茶杯和对方碰了碰杯。
他们仿佛已经从委托人与被委托人的关系变成了朋友。
“是我的理想,但有什么用呢?”吴秩自嘲地笑了笑,“我的笔下都是风花雪月,而我的生活却是一地鸡毛。我都不明白了,哪个才是真实的我?”
听到这句话,路熹茗恍然大悟,她终于明白吴秩眼中的世界与画中的世界为何有着如此强烈的割裂感了。原来这人正疯狂地被理想中的自己和原生家庭阴影中的自己疯狂拉扯着。久而久之,这拉扯竟直接影响了他的心智,颠倒了他的认知。
但这样的困境,确实是非局中人无法亲身体会的。
她想着想着,似是很能与吴秩共情,不禁难受了起来,却怕对面的少年察觉出丝毫的异样,装作平静地继续吃起东西。
秦昭然跟着叹了口气,道:“是啊,家家都有些别人无法理解的难处。”
“我们家要都是晶芯,可能也不会出那么多幺蛾子,”吴秩喝了口茶,“我哥和我爸都没有魔力,想找份体面的工作确实很难。我们家就把全部的希望寄托在我的身上,我能看到常人看不到的色彩,他们便花大价钱送我去学画画。”
他接着说:“后来我有点名气了,却没想到这两人竟染上了酒瘾,还爱上了赌钱,我想着报答他们对我的栽培之恩,每个月都寄钱回去,却没想到他们要的越来越多。”
结果便是,金钱的补给永远跟不上欲壑扩张的速度,吴秩很快便承受不住了。
“我想过彻底离开的。我给了他们一大笔钱,便离开了家乡,可谁知他们竟又追到了乐阳来。我实在难堪啊,我的妻子和孩子,就这么被我发酒疯的兄长骚扰,我却懦弱到不知该不该制止他......很快,妻子便带着孩子离开我了。”
吴秩没有喝酒,却像是醉了一般,诉说着伤心的事情,泪浸透了他的衣领。他说着说着便只能趴在桌上嚎啕大哭,连头都抬不起来了。
秦昭然一直拍着他的背安抚着,也无济于事。
魏寻站起身来,指了指路熹茗坐的那条长椅,路熹茗立刻心领神会地挪开了半个位子给他。
他坐了下来,小声又严肃地问路熹茗:“如果是他兄长那样的人,奄奄一息躺在地上,你见到了也会救吗?”
路熹茗捏着一枚蜜枣很认真地想了半天,道:“如果我是大夫,我一定会救。如果我是他的仇人,我就不救。可如果我既是他的仇人,又是一个大夫,那我还是会救。若我只是个和他无关的普通人,我根本不会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我大概会去找别人来救他的。”
“你说了这么一长串,不就是想说,还是得救吗?”魏寻笑着调侃道。
“不是,”路熹茗摇了摇头,“我不是大夫,我也不是他的仇人,但我确实讨厌他,我只希望别人救他的命,却不希望他被原谅。”
“那吴秩呢?你救不救?”
“救肯定要救,但怎么救呢?有些事情只能靠自己走出来,我们可能真的没办法强行夺走他正在体验的困境。”
“我知道了,路路,”魏寻说完后便再次站起身来,接着又俯身在她耳边轻声说道,“你总想着帮别人,谁来帮你呢?”
没等路熹茗回应,他便走下楼问店员要了纸和笔,又回来写了几个药方,来到还在哭的吴秩面前,拍了拍他,道:“照着这个方子抓些药吧,然后熬给你哥喝下去,醒酒醒得快些。另一个方子是给你安神用的,每日两次,连续喝半个月,不管用再来找我,我给你开点别的。我们改变不了你的环境,但你至少不能放弃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