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昨晚吃得太好,月疏半夜喊了一晚的肚子疼,今日又有些发热,贺文茵便叫她在屋内歇着。谁知她仍倔得像头驴,硬是闹着要从榻上起来。
她们三人统共也没几件御寒的秋衣,如何能叫她这病患再去吹风?把自己房里那床最厚实的芦花被搬过来,贺文茵不由分说地将她压死在了被子里。
“好了,我自己去就是了。”
“我能……”
月疏挣扎着双臂要从三层被子摞成的卷中逃脱,被一旁的雨眠再次压死。一向好脾气的丫头怜悯地叹了口气,
“好好休息。我和姑娘会代你吃你心爱的红烧狮子头,你便安心喝上半月稀粥罢。”
“——雨眠!”
即使回了贺文茵居住的厢房,馋嘴月疏的哀叫声也仍在不大的院内回荡。雨眠听后头也不回,只是为贺文茵挽好发,缓缓道:
“昨晚便劝过她,羊肉这类发物吃些便好,莫要贪多,她偏不听,就该长长记性。”
说罢,她看向一边已然起身,一只脚迈出门去的贺文茵,疑惑道:
“姑娘今日仍不打扮么?”
贺文茵回头望了眼空空如也,颜色早已掉了个干净的装衣箱笼,无奈地摆出一副委屈脸来。
“雨眠……我哪有什么可打扮的呀?我身上最好的这件褂子还是前年制成,今年又补长的,只须穿着这衣服往人堆里一站便是最显眼的那个,何必再多费心思收拾脸和头发?”
雨眠闻言垂眸,声音骤然低下去,“……是该为姑娘添些新衣了。”
“不不不,无事,我向来不在乎这些。身外物而已嘛。咱们走吧?”
贺文茵连忙轻巧地眯眼笑笑,顺手将袖口的补丁往里掖了掖。她今日也只照常挽了寻常样式的发,只是在发间插了昨日大夫人送来的银钗,配了一对银耳铛,却已然叫雨眠有些晃神。
姑娘若是能有些更好的衣饰,那该有多好?
……
“……听闻今日齐国公也会到!”
“……平阳候府当真请得起人家?怕不是只递了帖子而已吧?”
二人匆忙赶至金玉堂时,谢家送聘礼的队伍已然到了平阳候府外那条大道,街边赞叹之声不绝于耳。而宴女宾之处自不必多说,堂上叽叽喳喳声不绝于耳,人头如同下饺子一般挤挤挨挨。
贺文茵和牵着雨眠艰难地穿梭其间,越走越是觉得今日纳征排场大得有些夸张,她们足足花了一炷香的时间方才走到金玉堂后那座荒废有些年头的院子。
——照理而言,她是该去和其余姐妹二人一同见客。但方才那翠儿又来了一趟,道是老太太体恤她身子差,定是不喜人多之处,特许她去后院避避风头。
思及那句传言,回想到自己方才似乎瞧见了花枝招展的贺文君的身影后,贺文茵有些想发笑。
她足不出户,却也听闻过前些年圣上曾想将中宫嫡出的公主许给谢澜,结果被这位颇有脾气的国公以“配不上公主”拒绝了,反倒将公主气了个半死。
这位国公爷连公主都看不上,怎么还能看上她这个迟早命不久矣的病秧子?
但她正意欲要寻个清闲,乐得听了老太太这话。
金玉堂后的院子萧条得很,地砖大多缺了一个半个,几件屋子上的瓦也多数掉了,露出其下被虫蛀空的横梁与破洞的屋墙。贺文茵与雨眠寻了半晌,方才寻到两个可供人歇脚的石凳。
只是那石凳本就冰冷,一阵秋日雨后的冷风又骤然刮过,叫贺文茵没忍住打了个哆嗦,周身又密密麻麻地泛起刺痛来。
她的秋衣今早借给了喊冷的月疏,眼下身上只是几件单衣,风一吹只觉得浑身上下都是冷的,不自觉便想缩起身体来让自己稍稍暖和些。
雨眠瞧见她这样只觉得心疼得要命,赶忙就要脱下自己的外衫递给贺文茵,“姑娘快穿上……万一风寒可如何是好?”
“……没事的。”贺文茵露出个笑,无论如何也不肯叫她脱了那衣服,“回去我找二姐姐借桶热水泡泡就是了。倒是你,若是也感了风寒,我一个人如何照顾得来你们两?”
雨眠拗不过贺文茵,只好抿着嘴从石凳上站起,默不作声地站到了风口的位置替她挡风,纵使贺文茵好声好气地求也不肯再坐下。
正在二人僵持之际,一道男子的声音突兀传了过来。
“……姑娘!”
二人齐齐朝声音传来之处抬头望去。
来人是个满脸笑意的青年男子,身量高大,手中拎着一只不大的食盒,眼中满是炽热。他快步走上前来,直直将贺文茵卡在自己与雨眠之间,热切地开口道:
“……在下方才见姑娘匆匆离席,便,便带了些点心来。”
贺文茵并未答话,反倒同雨眠一起微退一步,闻言稍稍拧皱起眉头。
他们寻到的这地方确离宴男宾的场所不远,能隐约听到男子们交谈之声。可她们方才是从女客处来的,这人又如何能见她匆匆离席?
还是说……贺文茵微不可查地看向男子衣袖。他身上是件黑衣,此刻能隐约瞧见其上沾了脂粉的红白颜色,甚至于能闻到一丝女子香粉的气味。
雨眠适时地在她耳边悄声耳语道:
“……这是兴庆伯家的嫡长子。我听月疏讲过,平素……最爱偷溜进女子聚集之处。”
“原是冯公子。我不常出门,见识也少,一时没将您认出来,该向您赔罪才是。”
贺文茵仿佛没听见一般平静笑了笑,随后挡着雨眠极快地后退到了来时的路上。
“姑娘是否会前往过些日子的赏花宴?”冯曜见状勾起唇角,随意丢下食盒,上前几步追上她,径直隔着衣袖握住了贺文茵细白的腕子。
纵使他逛遍了全京的花楼,赏遍了全京所谓有天人之姿的女子,也从未见过有这般的姑娘,叫他在女子堆中一眼便喜欢上了。
眉眼未加粉饰,反倒越发淡得像那水墨画中的仙子;素青褂子宽大,反倒更衬得她身姿纤细而渺然,不若凡俗中人,好似风一吹便要归去天上一般。
那腰怕是当真只堪一握吧?冯曜不经揉了揉已然开始发痒的手,这般的美人,真正品尝起来又该是何滋味?
贺文茵仍是挂着笑,“烦请公子自重。”
“姑娘不应在下便不放手。”
冯曜加重了握着腕子的力度。自己是武将世家出身,被这么一握总该受不了了吧?他已然有些控制不住表情,不住地想要——
“……我说放开。”
贺文茵的眼神忽地变了,其中满是极尽压抑的厌倦与嫌恶。她沉下脸来,直直伸手取下了发间那只银钗,随后极快地朝着那只钳着她的手就是发狠一凿。
冯曜的思绪被钝痛忽地打破了。他不可置信地松开手,瞧见其上竟是已然被不甚锋利的钗子捅出一个约有拇指指头深的小洞来。
而趁着他愣神的功夫,贺文茵已然带着雨眠溜了个没影。
……
贺文茵未曾想过,走出那院子的第一眼,她竟是瞧见了个极为眼熟的人——贺文君正扒在院墙的破洞上,鬼鬼祟祟地看着她来时的方向。瞧见她走来,女孩先是一惊,随后便变得像捉住人小辫子一般骄傲起来:
“你竟约了人在这里私会!恬不知耻……我要找父亲告发你去!”
“四妹妹。”贺文茵疲极了,虚与委蛇地笑也懒得,只平静地开口,“我倒也记得,你瞒着侯爷私下收了不少公子的礼物。”
“……你!”贺文君脸色陡然一变,“要送客了,夫人叫你回去!”
“劳烦四妹妹了,我这就去。”贺文茵微微点头,没再管气哼哼地跺着脚的贺文君,抬脚走向金玉堂。
她是偶然得知贺文君偷藏和世家公子的礼物一事的。贺文君的院子和她的院子较近,偶然一日月疏翻墙出门的时候正好瞧见她的丫头在偷偷烧东西,就留了个心眼去看了一眼。
结果一看,灰烬里隐约能看出“赠贺文君…”的字样。
贺文茵本没有说出这事的打算。本身平阳候嫁女儿以利为先,这几个姑娘们寻些自己喜欢的去处没什么不好。再加上春山院以她病着的名义闭门谢客了好些年,她和这四妹妹连话都没说过几句。
平阳候对此事管控极严,从不犯糊涂。倘若让他发现了这事,或许贺文君就要被拘在院子里直到被挑好出嫁。而她和冯曜八字没有一滴墨,最多也只是挨一顿打罢了。
贺文君又不傻,这是笔压根合不来的买卖。
想到此处,贺文茵难以自抑地长出一口气,按了按疯狂作痛的脑袋。
她昨夜同雨眠轮着照顾了月疏一晚,本就一宿未曾休息,方才又在院中吹了许久冷风,当真是又疼又困,只想寻张榻倒头便睡。然而今日运势属实太差,竟是接二连三地碰到叫人心烦的事。
只希望今日不再出事了。
照着婢女们给的路来到大夫人所在之处时,贺文茵暗暗祈求道。若是平平安安说两句话便可以叫她回屋休息,便更好了。
——但在瞧见那个矮壮身影,浑身上下都开始不自觉地打战时,她便知道,今天算是彻底泡汤了。
平阳候正站在房中一级木台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揉在一起的黑短眉毛下一双铜铃眼带着抹不去的戾气,
“怎么,特意穿身旧衣,是摆明了要碍我平阳候府的名声不成?”说着,他重重一摔手上的账册,语气中狠戾之色愈显。
“——若是再使恶毒心思,叫今日纳征出任何岔子,就再也别想从你那破床上起来。”
说罢,他便看也恶心看她一眼似的,朝着内间大踏步走去,踩得地板哐哐作响,露出身后对着一尊小佛像静坐诵经的女子来。
“……母亲。”
贺文茵竭力强迫自己忽视方才的人,克制着声音中的颤抖去唤那人——她知晓大夫人喜欢孩子们叫她母亲。
明明是大喜的日子,大夫人却仍身着素色大袖衫并方领对襟半袖,且不多珠钗粉饰,唯有手边挂着一串近乎垂至脚边的的佛珠。她温和地对她笑笑,语气也温和。
“昨日是母亲疏忽,忘记将着人为你做的身衣裙也叫你一并带走。”她一颗颗转着手中的佛珠,并不转身瞧她,“不过也无须换了。只是母亲想问一问你,你觉得兴庆伯嫡子如何?”
顿时间,贺文茵只觉脑内嗡嗡作响,再也听不见其余声音。
……是,要把她往兴庆伯府上嫁吗?
……嫁与那个,搭讪不成便要强迫于她
的,冯曜?
……
钱塘,江浙巡抚府。
谢澜自一片混沌中缓缓转醒。
不知怎的,昨夜贺文茵竟入了一次他的梦,还同他说了好些话。说她这些年不是有意不来找他,随后便皱着小脸埋怨了好久,说她吃不饱穿不好,还总是觉得浑身上下又开始疼,明明魂魄不会疼的。
他焦急万分地想去抱抱她,问她为何会这样,是自己烧的那些竟一分没收到吗,还是在地下受了人欺负,要不要他去陪她?然而不知怎的,他与她之间却始终隔着一层厚重的雾气,任他如何追也追不上她。
……无论如何,今日的时辰和日子需得一刻不差地记下来,找人好生算问一番,往后也照这个时辰入睡。
脑内胡乱地想着,他匆忙起身,朝着门外喑哑道:
“……今日是什么日子?”
随即便进来一个侍卫,低着脑袋恭顺道:
“明德二十八年,九月十六。”
谢澜愣怔地站在床边。直至早已死去多时的心开始如鼓点一般在他的耳边乃至全身发疯般跳起,他才忽地直起身体,飞快环顾了四周——他记得这里。这是他时任江浙巡抚时的宅邸,不是他和贺文茵的谢府。
明德二十八年……明德二十八年!他无声地大笑起来,笑着笑着近乎要流下眼泪——这便是叫他后悔了一生的那年。这年,她于冬月初十,本该无比快活的及笄当日,嫁给了宁死也不愿嫁的兴庆伯。
思及此处,他再也无法克制逐渐流至四肢百骸的悸动。匆匆换上骑装飞奔出门,他只给自己的心腹留了一句话。
“——我们即刻回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