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耳边低低笑声,贺文茵悄咪咪抬眼瞧了瞧身前人的表情——那双薄唇似是微微上扬着。她不敢对着他的眼睛瞧,但想必也是笑着的?
……那这便算是糊弄过去了吧?
如是想着,她吊着的心方才落了地。谢澜方才的表情可比月疏雨眠发现她偷吃重油重盐肉串吓人多了,好像她下一秒便要死在他面前了一样。
仿佛是应她所想一般,那人笑完,便若无其事地回座去喝她方才给他泡的茶,一喝完就起身告辞,一幅要离开的意思。
一定是糊弄过去了。
莫名觉着后脑勺有些发凉,贺文茵确信地冲已走至门口的男子微微福一福身,稍有些掩不住雀跃地道:
“那国公慢走?”
“好。”
不紧不慢地应一声,谢澜踱步走至院前,却又在门槛前头忽地停下脚步,转身冲着贺文茵笑道:
“对了。自今日之后,我会每日遣人给你送吃食来。”
他的脸上仍是那种温和端方的笑意,却叫贺文茵觉得如遭雷击,登时便愣在了原地。然而,仿佛是嫌这句话给她的打击还不够似的,谢澜还贴心地一字一句补充:
“十一会盯着你。不许偷吃。”
……这下好了。
身心俱疲地送走谢澜,贺文茵决定过会便去将桌案上最后那点小点心吃掉,以告慰自己接下来几月定时要受苦的舌头。谁知她一回头,身后便是皮笑肉不笑的月疏与雨眠。
该死,怎得忘了她两也听见了?见状她只好尬笑,“我可以解释……”
然而来不及了,月疏雨眠齐齐看向她,面色一个赛一个的气愤:“——姑娘!!”
……
迈出贺文茵暂居小院门槛的一瞬,谢澜顿时敛了神色。
屏退平阳候狗皮膏药般派来请他去一叙的随从,他径直上了早已等在平阳候门前的车架,沉声吩咐道:
“进宫。”
自大晋立国之初,为清君侧,太祖便亲设过一虎符,可在必要时号令天下军队。那虎符那时便在代代镇南将军手中相传,直至太平长公主出嫁,她的外祖,彼时的镇南将军亲手将那枚虎符添作了嫁妆。
而后几番辗转,最终还是到了他手上。
瞧也不去瞧车帘外玄武大街上忙不迭避让国公府车架的车马,谢澜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中那枚铜制虎符,神色早已恢复了平素叫人瞧着便要跪下的疏冷。
平阳候府距大内不过数步之遥,他的车架只不过半柱香的时间便到了地方。宫门口,侍卫甫一见国公府车架,便立刻开门放行。
车架一路沿着宫道向前,竟是直至御书房院前方才停下。而顷刻后,直至那太监总管擦着汗小步跑来请人,谢澜方才慢悠悠下了车,无事人一般入殿行礼。
正厅内,穆德帝正神色寻常立于书案前。谁知见他进来,却忽地沉下声音,带着天子威压道:
“绍熙。你如实告诉皇舅舅,为何偏要娶平阳候家的女儿?”
在那日忽而传来谢澜已然与平阳候庶出三女定下亲事的风声后,他仍打算将皇后所出公主嫁与他作正妻。谁知同他说了这打算后,他竟翻脸不认人,直言若是定要他娶公主,那他便只好将公主塞至后院作个婢子了。
此等僭越之言,他如何能说得出口?
然而谢澜立于原地,竟是呼吸都不曾变换,只照常答道:“臣此前与贺三姑娘有过一面之缘,瞧见她第一眼便觉着喜欢。”
立于台上俯视着自己从小看大的外甥,穆德帝闻言神情越发不虞起来,近乎叫身后的太监总管看得心惊胆战,恨不能将国公那嘴掰开答话。但谢澜仍是那副置若罔闻的表情,仿佛方才话全是耳旁风一样。
最终,瞧着日头已然往西,穆德帝只得一改神色,无奈般背手踱步下来,走至谢澜面前叹气道:
“朕不清楚那女子如何,也将你一片爱护之心看了个十成十。罢了,娶便娶吧。只记得婚后将人带给皇后看看,省得她与如云再惦记你的亲事。”
谢澜只垂眸答:“是。”
瞧他这幅样子,穆德帝重重一叹,抬脚便往一旁矮几上首处坐下:“过来,陪朕下棋。”
谢澜此去江浙,除去剿匪外还试营了扬州府与海外诸国的贸易港口。贸易港自古有之,他做的不过是复现广州府的规制,却已然被那些世家参了不知多少——但他仍要楞头去做,叫穆德帝每每都要头疼一番。
由是,棋盘上,穆德帝所执黑子状似退让,实则隐有敲打之意。
“绍熙,你过于冒进了。”他看着仍是锐意攻占的白子,意有所指:“江浙一带世家豪商势力盘根错节,不是你一时想动便能动的。”
谢澜自然明白。当今朝中,江浙人士近乎要自成一党,自是不乐意瞧他分利。何况,以如今的视角望去,年轻时的自己确是……有些莽撞得发蠢。
“陛下。”故此他未曾回答,只捻着白子迟迟不落,闲聊一般启唇:“臣此去江浙,见当地豪强所修宅院,俨然已与皇宫无异。”
穆德帝闻眼,周身气息猛地一沉,立即便抬起头来带着无上威压凝视他的眼睛。然谢澜仍是进门时那副心不在焉,兴致寥寥的神色,叫他什么也窥探不出来。
最终,他只得缓缓道:“……暂且不急。”
谢澜闻言,表情未有丝毫变化,只是沉吟片刻,手下白子一转此前的攻势,竟是守了起来。
“既是如此,臣恰有一事,想向陛下告假三月。”如是说着,他刀锋般眉眼忽地便软了下来,语气中满是笑意。
心中疑惑,穆德帝凝视着他:“为婚事?”
谢澜放下最后一枚白子,笑道:“是。”
瞧着眼前最终平棋棋盘,穆德帝望向眼前青年的神色逐渐复杂起来。
他的好外甥若是当能真为了那新妇消停三月,不在朝堂上为了革新一事与他争锋相对,那倒真真是一件好事。
一块虎符便已然足够让人忌惮,何况谢氏一族盘根错节,朝中官员多数与谢字沾亲带故。而如今的谢家,竟是以他的好外甥,将将及冠的黄口小儿马首是瞻。
所幸革新党尚不成气候,谢澜所想也属实异想天开,方才叫他没对他们动起心思。
最终,听得殿外传来凤仪宫大宫女的通传声,他只得笑着一和棋,状似随意道:“无事便回府去吧,莫要再扰朕同你舅母叙话。”
谢澜收拾一番因跪坐而稍皱的衣角,起身行礼,闻言也笑:“那我所请陛下是准还不准?”
“准!”穆德帝没好气地一拍他肩,直直将他赶出了御书房。
“……陛下,真不叫国公娶如云公主了么?”见国公的身影渐渐走远,身前那身着龙袍之人逐渐沉下神色,太监总管颤着声问。
皇家与谢氏一族联姻乃是旧例,今日怎好为了一区区庶女便毁了这例?何况……
“便是叫他娶那贺氏女作妾室也不成吗?不过是个平阳侯府的庶女,哪能比及公主?”瞧着圣上愈发复杂的面色,他揣测着圣心,斗胆凑上去问了句。
“你瞧着他长大,觉着他会愿意?”穆德帝只瞧着那在皇宫大内也仍驶着的马车,缓缓道。
……是从何时开始,这个孩子脱离了他的掌控?
……
从御书房出去后,谢澜再度去了一趟太医院。
因着长公主之子与国公双重身份的贵重,穆德帝曾在他及冠那年特赐了他一枚可在皇宫大内令车架通行无阻的令牌。是以他找去那时,院首还未曾下值归家。
听闻贺文茵不但不遵医嘱,反倒偷吃大半只烤鸭,那老爷子只觉得肺要气炸出来。若非对方是个未曾出阁的姑娘,差点便要冲去府上打骂这不听话的病人。
安抚他好一番,又花了许久时间为贺文茵拟一份尽量叫她爱吃的食谱来,谢澜出宫时已是月明星稀。
望了望雨后格外润白的月,又望向平阳侯府那点灯火的方向,他不禁晃神一阵。
……不知,她有没有同自己一同瞧着这月亮?
……还有,她如何才能喜欢自己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