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家有喜,往来的亲朋、帮忙的亲友极多。
院子里很快就围上来许多人,在众人打量的目光中,杨玖没有脸红羞涩、紧张不安,她的嘴角始终微微弯着,眉眼舒展,大方得体。
她穿着时下庶民女子贯穿的斜襟薄袄、盖到脚踝的粗布裙子,腰间是个围腰,黑亮的头发简单的用布包着,浑身上下没有半点首饰装点、没有亮色华服点缀,光洁的脸上无脂粉粉饰,站在灼灼日光下,丝毫没有被两步外身板宽阔、面庞赤红的杜老爷比衬下去,是理所当然的目光焦点。
可不,女子说自己来杀猪的,足够成为街巷热闻了。
“她爹是杨铁柱,那个杨快刀啊,我上次看他杀猪下手干净利落,没想到虎父无犬女,他闺女竟然来杀猪。”
“有辱斯文,岂有此理。”
“我就说现在世道不行,你们还不信,女的就应该在家奶孩子,出来杀什么猪,胡闹。”
“你们这些老夫子,她有本事出来杀猪是她的本事,杨屠户救人伤了腿,现下不知道情况如何呢,没有父兄倚仗,她一个弱女子出来杀猪挣家用那是有胆量,换你们敢出来干啊!”
“什么意思,她爹咋啦?”
杨屠户受伤一事知道的人不多,很快这个消息在小院里散布开,众人看向杨玖的目光少了轻蔑,多了几分怜悯和赞叹。
子女尽孝者,自古便是美谈。
细碎言语传入了杜有德耳里,他沉吟片刻,心下决定给杨玖一些银钱,杀猪就不必了。
“小娘子长得细皮嫩肉,杀什么猪,见到血淋淋的场面可别吓得□□,哈哈哈哈……”
杨玖当下收起了笑容,后于她半步的张平安更是一下子愤怒地胀红了脸,捏着拳头就要把说这话的人揪出来,被杨玖抬起胳膊拦住,杨玖似笑非笑地看向杜有德。
杜有德蓦地沉着脸看向兀自嘎嘎嘎笑着的年轻男人,他扯了扯脸皮,“滚。”
笑容戛然而止,那人张皇不安地看着杜有德,尴尬地嬉皮笑脸企图缓和一下,“杜叔……”
“别让我说第二遍。”
杜有德烦躁地摆摆手。
那人大叫,“杜叔,不过是个小娘皮子,犯得着和我过不去,你可是和我爹有生意往……”
旁边有伙计似的人捂住那人嘴巴,强行把人拉走了。
杜有德歉意地朝杨玖拱手,“交友不慎。”
杨玖没有抓着不放,很从容下了杜有德给的台阶。
插曲一过,说回正事。
杨玖脸上公式化的笑容再次出现,镇定的目光扫视了一圈周围后落在了杜有德身上,她说:“杜老爷,敢问《大齐律令》中可有明言女子不能杀猪?”
她的声音不疾不徐,咬字清晰,在场诸人无不听得清楚。
众人哄笑,咋杀猪还与律法牵扯上了,小小女子口气不小。
杜有德也是无奈地笑了笑,觉得杨玖在胡闹。
人群后,有个明朗的声音回答:“没有。”
杨玖脸上的笑意加深,她又问:“东洲府所颁条文中可有规定女子不能杀猪?”
众人面面相觑,笑容渐渐止住。
她来真的啊。
还是那道声音回答,“并无。”
杨玖直直地看向杜有德,再问,“石榴村镇这十里八乡,可有女子不能杀猪的说法?”
人群中一两声突兀的笑容响起就立马消失,场面一时变得静悄悄的。
“我非石榴村镇本地人。”前面为杨玖解答的声音主人破开人群缓缓走了出来,他身量修长高挑,虽说穿着与旁人无二致的裋褐,却与周遭的环境格格不入,他视线很短暂地扫了一眼杨玖后便看向了杜有德,“不知乡间规矩,就有劳杜老爷解惑了。”
杜有德眼中疑惑闪过,面前的年轻后生极为眼生,像是从未见过。
家中有喜事儿,来往的客人太多,有一两个不认识的也正常,他很快就说服了自己,罢,还在心中补充如此出众的倒是少见,待会儿问问是谁家后生。
杨玖没多看年轻人,她看着他来的方向,人群已经合拢,看不到后面了。
“怎么了?”张平安小声问。
杨玖摇摇头,大概是看错了,她是真真正正的外来人,哪里来的眼熟。
“没有,本地没说女子杀猪不可以。”
杜有德很给面子地回答了。
民间各种忌讳很多,有些让人听了直接嗤笑,比如女子不能在院子里席地而坐、跑船的人家女子不能登船、做生意的男人出门见到的第一个是女人就直接掉头回家……诸如此类,贻笑大方,怎么的,女人沾上一沾男人就要倒霉了,男人命这么脆他不成事是他活该!
可笑。
杨玖笑盈盈地问:“杜老爷,何时何地开工?”
杜有德深深地看了眼杨玖,随即放声大笑,“在屋后空地上,一早乡下就送来的猪,养了足足一年,过了称有220斤,是口好猪。”
二百多斤。
杨玖咋舌,真是好大一头猪,她知道现代饲养的猪出栏时二百斤左右,想着古代的饲养条件,猪未必长得到那么大,没想到杜有德找到了养猪小能手,一头二百来斤的猪等着她啊!
石榴村镇因着码头之利发展起来,整个镇子瞧着很热闹,柳溪街更是云集了本镇大多数富户,杜家坐北朝南敞亮的三个明间看着就很阔。随人走到屋后空地,只见这儿周围长着一圈杂草,有孩童飞着纸鸢、踢着皮球,太阳光下一些暮色衣衫的妇人拿着针线筐有一下没一下的做着针线,更多的是交头接耳地说着话,眼睛时不时看下那些孩童,确保自家的囡囡没有跑远。
猪已经赶到,杨玖和张平安甫一到这儿就开始准备,没有半点耽搁。
张平安毕竟跟着杨屠户打了两年下手,知道该怎么做、做什么,他从驴车上解了条凳下来,然后到车前头不知道按了什么,就听一声咔哒细响,车板卸了下来。
杨玖飞快地看了眼,是个暗扣,不过一根小小的榫卯就起到了固定作用,做这车的人很有巧思。
两张条凳也是特制,不像寻常家用的狭长,它凳面宽长,两张凳子并排放着再把车板放上去,就稳稳当当。
张平安再转身准备去车上拿东西,一捆绳就到了跟前,他顺着抓绳子的细白手指往上看,看到了杨玖的脸。他抿了抿唇,一声不响地从她手中接过了绳子,转身招呼杜家几个帮工的一起把猪捆起来。
真是,杜家怎么不提前把猪困了,任由短鼻扁脸塌腰凸肚的猪站在旁边一起看热闹。
看热闹的猪猪终究发出了刺耳的叫声,看猪的光顾着看热闹了,绳子没抓紧,猪瞅准了机会挣脱。
好了吧,全部人开始抓猪。
孩童不放纸鸢了,被阿婆抓在怀里,看着人仰马翻被猪欺负的大人们笑得嘎嘎嘎,露出缺了门牙的牙齿,笑倒在阿婆的怀里。
好不容易把猪抓到捆好了按在车板上,抓猪的男人骂着笑着,还有人朝着那个不好好看猪的小伙子踹了一脚,笑骂着净给大家找事儿。
在热闹的气氛中,杨玖已经准备好了!
她捏着裙边一角把裙子提起来掖在腰带上,时下妇女干活都这么做,浅浅的露出一角里面的裤子,不至于干活的时候踩着裙摆,要么就穿阔腿裤,但她一条这样的外穿裤子都没有。一根襻膊从衣袖里穿过,她抓着两头在腋下打了个结。
抖搂开杨爹杀猪时穿的猪皮大围裙,系带从脖子上穿过,后腰有带子收紧。杨爹个高,体魄健壮,这围裙他穿着就遮住膝盖以上,杨玖穿着差点罩住全身,她可是有一米七的个子,在一众男子中也不显矮。
袖子上套了包袖,带子一抽就能够扎紧,杨玖初初穿的时候很是惊讶了一下,转而一想古人只是古、不是未开化的原始人啊,现代人玩的都是老祖宗玩剩下的,凭啥不能穿包衣、包袖、围裙等等,古人比现代人还不想洗衣服呢。
捏着小刀,看着几个男人压着的五花大绑的猪,杨玖愣是没有上前。
“丫头,现在说不杀还来得及。”
杜有德已经想好了说辞,深觉自己真是个好人,台阶给了一个又一个,还是年纪上来了,搁年轻的时候直接爆碳脾气上来让滚了。
看了眼杨玖姣好的侧脸,见她浓密的睫毛轻颤、淡红的唇抿紧,有种惊慌失措误入密林的小鹿慌张,他一个要嫁女儿的爹心就更软了。
印象里杨屠户身高体壮,长得仪表堂堂,说话做事极有条理,竟然受伤濒死没法给这么好的闺女撑起一个家,当真惋惜。
杨玖僵硬地扯了扯嘴角,“不用。”
围观的有人想说一两句调笑或者风凉话,但碍着杜有德面子没有大声,但私底下嘻嘻索索,指指点点不知道说了多少。
杨玖低头看了眼手中的刀,心下一横,干了!
她本来就是来杀猪的。
杀牲口,特别是猪这么大牲口,要克服的心理底线不是一点点。
但一旦说服了自己,杨玖觉得自己超强,无所畏惧。
“嚯!”
人群中嗡嗡嗡声音四起。
“这丫头怎么一点准备都不给别人。”
杜有德挑眉,无奈地笑着说。
杨玖绷着一张脸,看着如注的血喷进了木盆里,眼神明明暗暗却终归化为镇定。
“干脆利落点,要是磨磨蹭蹭的,我怕怯场。”
她没有强撑,直白地点明白了自己也怕。
这态度,反而取悦了周遭一群不知道何时来的中年男女,他们年纪与杜有德相仿,有人的目光宽容、有人不解地打量,不少人只是过来看个热闹,很快就散了去,杀猪血淋淋的能盯着看的毕竟是少数,。
杨玖苦笑的想,说不定都是自己的潜在主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