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农忙,渐浓的秋意都藏在金灿灿又沉甸甸的稻穗里。
村里人都忙得很,个个都是带月荷锄归,前几天柳谷雨摆摊回来都还能看到他们穿梭在田里,忙着收稻子。
田里有人看到柳谷雨和崔兰芳,直起腰捶了捶背,又望着人喊道:“秦家的,你上哪儿去啊?”
崔兰芳停下脚步,扭头看向说话的妇人,回答道:“我去陈家嘞!”
说完,她又立刻追上走在前头的柳谷雨。
“陈家?”
问话的妇人愣了一会儿,又伸手戳了戳站在旁边的自家男人,“崔兰芳去陈家了!我记得秦家的地就是租给陈家的吧?”
那汉子身材精瘦,面目黧黑,身穿粗麻布衣,头上戴了一顶遮阳的草帽,袖子高高撩到肩肘处,正握着镰刀一把一把地割稻子。
他白了女人一眼,没好气说道:“你管那么多!赶紧割吧!今天怎么也得把这块田的稻子割下来!”
妇人瞪他一眼,自言自语般嘟囔,“和你们这些爷们真是说不到一块儿去!”
说罢,她又嘀咕:“那个方向就是去陈贵财家的!听说他家租子拖了两个多月了,这肯定是去要钱的吧!”
越说越来劲,到后面干脆丢了镰刀,朝男人喊道:“割了得有个把时辰了,老娘腰都要直不起来了,歇会儿歇会儿!”
说是歇会儿,人却直接爬上田埂,朝着柳谷雨、崔兰芳离开的方向追了去,一边走还一边大嘴巴地喊了几个村人,一起去瞧热闹。
“你们刚刚看到了吗?秦家的和她儿夫郎一块儿过去了,肯定是去陈家要租子了!”
“哎哟……陈家的租子拖了有两个月了吧?你们不晓得,他家的前几天还在地里偷着乐呢,说兰芳妹子性子软好欺负,这钱拖了这么久也不见提。”
“嘁,真不要脸!哎哟,走走走,看看去!看看去!”
……
陈贵财就是陈家的当家人,他是外乡人,家乡发大水带着妻儿老小逃难到上河村,没有田地,所以只能靠租田过活。
他家比秦家还穷,家里两个女儿一个儿子,上头还有个老母,吃饭的嘴可不少。陈贵财还是个瘸子,做不了力气活,只能伺候庄稼。
柳谷雨和崔兰芳到了陈家,他家住的茅草房子,家里只有三间房,屋檐矮得狗都能爬上去。
到了门口,柳谷雨上去敲了门。
没多会儿就有人来开了门,出来一个面色寡黄的妇人,她脸上晒出很多黑斑,头发也枯黄,瞧着就是长久的营养不良。
人看着可怜,但眼神却很耐琢磨。
这人是陈贵财的媳妇,叫余春红。
她看到柳谷雨和崔兰芳,立刻明白二人的来意,当即就皱了眉,随即赶紧皱巴起一张脸,弱弱开了口:“……是兰芳妹子和柳哥儿啊,这、这是来做啥嘞?”
对于这句明知故问的话,柳谷雨只当没听见,直截了当说:“婶子,您家还欠着我们半年的租子没给呢!今天正好得空,我和我娘专门跑一趟,也用不着你们再特意找过去,你们也少走些路不是?”
租子半年一结,下半年的租子本该六月过了就给的,结果一直拖到九月都没拿出来。
余春红局促地搓了搓手,面露难堪地说道:“是为了这事儿啊……哎,柳哥儿,不是婶子不愿意给,实在是家里穷啊。你瞧瞧,你宝儿弟弟都好久没吃肉了,家里顿顿青菜萝卜,这实在拿不出多的钱。”
她说着还拍了抱住自己大腿的小男娃一巴掌,一巴掌把娃儿拍得瘪嘴。
小娃约莫四五岁,余春红虽然说孩子好久没吃肉,但这娃儿长得虎头虎脑,显然吃得不错。
倒是院子里坐着一个十二三岁模样的女孩儿,正在搓洗衣裳,木盆里的衣裳堆得比她脑袋还高。
这小姑娘看起来和般般差不多大,却比般般还要瘦小,面色蜡黄,脸上挂不下二两肉,衬得一双眼睛又黑又大,漆黑铜铃般嵌在脸上,有些可怖。搓衣裳的手腕更是细瘦伶仃一圈,好像轻轻一折就能折断。
余春红眼尖地发现柳谷雨在看自家女儿,忙扯开嗓子喊道:“二丫!二丫!死丫头,家里来了客也不知道喊人,还不快给婶子和哥哥倒两碗水!”
被喊作“二丫”的小女孩儿迟钝地站了起来,在原地站了片刻才干巴巴“哦”了一声,随后走到灶房倒了两碗水出来。
直到她站起来,柳谷雨才发现小女孩儿的裤子、袖子都短了一截,露出细瘦干黄的脚踝。
没多久,她就端了水出来,还没说话就被余春红扯到自己前头。
她说道:“看笑话了!我家二丫的衣裳还短了一截呢,眼瞅着秋冬就要来了,正愁家里孩子的厚衣裳,没件袄子咋好过冬啊!还有窗子也没糊,顶上的茅草也疏了……嗐,真是样样都要花钱!”
余春红一边说,一边悄悄狠掐了一把二丫的胳膊。
小女孩儿一抖,立即哆嗦着说道:“婶、婶子,对、对不住……我家里穷,没钱交租子,您行行好,才宽限几天吧……求求你们了。”
小女孩儿声音可怜,可脸上却面无表情,一双黑大的眼睛连眨都不会眨,活像个假人。
对着这样一个小女孩儿,柳谷雨还真说不出什么狠话。
他直接瞪向站在二丫身后的余春红,问道:“所以这租子你们是不愿意交了?”
余春红忙说:“哪能啊……哪是不愿意交,这不实在是没钱交吗!再缓缓吧!好哥儿,你就发个善心吧。”
这时候,外头突然有人说话了。
“就是!陈家的日子过得多苦!这时候上门要钱,不是把人往死路里逼吗?我说柳哥儿啊,你这段日子不是在镇上摆摊?赚了不少钱了吧?现在又不缺这点儿,积个德,给别人留条活路吧。”
听到声音,柳谷雨扭头看了去,发现说话的竟然是周巧芝。
她家就住在附近,听到这边的事儿就忙不迭跑来看,此时正幸灾乐祸呢。
陈家的院子外头站了好些看热闹的,有附近邻居,也有专门跑来凑热闹的。
有人说,“是可怜诶……二丫头都瘦得没个人样了。”
也有人说,“切,谁家不可怜啊!秦家的刚死了儿子,不可怜?这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的事儿,说句可怜就能躲过去啊?那世上就没可怜人了!”
柳谷雨自然也听到了,不自觉扯了扯嘴角。
他叉腰看向周巧芝,说道:“嘿,听婶子这话,您是顶顶的好心人!大善人!我这儿倒有个主意!”
看热闹的村人来了兴趣,都问:“啥主意啊?”
柳谷雨笑道:“以后呢,陈家人都去婶子家吃饭!婶子发了善心,陈家的也省了油米菜钱,省下来又正好结了我们的租子!三全其美!乡亲们,你们说我这主意好不好啊?”
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们大声喊:
“嘿!这个主意好!这个主意好!”
“巧芝啊,听到没啊!柳哥儿这主意好啊!”
“还有呢,陈家娃娃正长身体呢,你可得煮点儿好东西招待人家!”
……
被这样一打趣,周巧芝没了看热闹的心思,气得又是瞪眼又是跺脚,指着柳谷雨骂道:“你个不尊老的小哥儿!我怎么说都是你长辈,你就这么和我说话的!”
柳谷雨白她一眼,没好声道:“长辈?长辈咋不念着我好,就想着我白贴补别人啊!您这是帮着别人打秋风的长辈啊?”
周巧芝:“你!你……”
周巧芝气结,又见周围没人帮着自己说话,最后气得扭头回了家。
正好这时候,陈家屋子里又走出来一个老妪。
陈家老太太年纪很大了,耳朵不好,眼睛也不好,这老半天了也没听到屋外吵得翻了天。
她提着一只猪脚出来,眯着眼睛看向余春红的方向,喊:“春红啊,今天炖个芸豆猪蹄吧?家里好久没开荤了,宝儿也念着呢!”
看到那只猪脚,柳谷雨险些气笑了。
他穿越过来这么久都还没吃过猪蹄呢!
这回不等柳谷雨说话,站在一旁的崔兰芳先板着脸质问起来:“你家不是没钱吗?!”
余春红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暗恼地瞪了老太太一眼,沉着嗓道:“娘!您屋里躺着去!”
老太太:“啥乌鸡汤?大丫还带了乌鸡回来啊?”
余春红:“……”
柳谷雨这下是真笑了。
他没再搭理余春红,而是扭头看向看热闹的一众村人,喊道:
“各位婶子阿叔,今天可都看见了!陈家的有钱买肉买鸡,却没钱交租子,到时候闹起来可不是我们没顾着同在一个村的情分!婶子阿叔们都在,到时候可得给我作证!”
说罢,他最后又看向余春红,丢下最后一句话:“婶子,这钱你们不愿意给,那我可就只能自己想办法了。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们觉得呢?”
余春红想了想,摆出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表情,撇嘴说:“是这个理!是这个理!可我们不是没钱吗!你要真有别的法子,不管是啥,我们都认!”
还能有什么法子?
她家是真穷啊!就算搬东西抵债,家里几个烂椅子烂蹬,破瓢破碗的,也不值钱。
余春红厚着脸皮想。
柳谷雨没再看她,喊了崔兰芳离开,竟然真的没再要钱,空着手就走了。
余春红后知后觉觉得不对劲,往外追了两步,嘴里还喊道:“哎哟!咋不信呢!家里真没钱啊!这猪蹄是我家女婿孝敬的!又不是我们自个儿买的!我家真没钱!你就是进门搜也找不出来!
她说了这么多,也就这句是真的。
陈家的大女儿已经出嫁,嫁给一个外村的鳏夫。
那鳏夫脾气不好,爱打人,陈大丫常被打得鼻青脸肿地回来哭。但那鳏夫第二天就会提着好东西上门,米油肉蛋交给丈母娘,再把媳妇领回去。
再打,再回娘家,再来接。
陈家偶尔开个荤,全靠这点子事儿了。
余春红没追到人,又气得回来揪着二丫头骂了一通,最后还是小儿子瘪嘴闹着要吃肉,才提了猪脚进灶房。
再看另一边的柳谷雨和崔兰芳。
崔兰芳皱着眉,问道:“谷雨,这租子咱不要了?”
柳谷雨立刻说:“哪能啊!”
“先回家!等我回去包两包红糖去村正家,请村正帮忙把租契废了,这田咱收回来不租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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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山家烟火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