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行设备上全是西语简称,害得本就紧张的舒夏给放错位置了。
“……”她转身,抬头,见暗光映着一张立体的脸。
背景里那些混乱人影在不远处晃动,并没有靠更近。
视线稍转,移向路西奥肩后背景里那辆车,她不禁有些担心。要知道,在雅咖陌可不能随便暴露财物,小到手机钱包,大到珠宝豪车……这车不该随便放路边。
本岛持枪自由,谁要是把车抢去,警察也找不回来。
舒夏就亲身经历过,眼看着公司的车在她面前被人带刀抢了。
阿尔芭还说祖籍圣地亚哥更乱,如今老富人都简装出门、减少开豪车,人越来越难从外表看出贫富来,满身大logo上街既显俗气也招危险。
“谢谢。”舒夏拿回卡,视线重新落回路西奥脸上。
后者的眼睛很安静,正瞧着她额角的一点薄汗。
安保人员回来,那些嘈杂的声音也离远了。
舒夏松口气,想了想,说:“今晚接到我的电话时,你一定认为我在敲诈你吧?毕竟这种事在雅咖陌很常见。”
她看着他,接着说:“如果车祸后留在现场清算事故,按警方效率天亮前别想解决好,后续核验赔偿事宜还要耽误很久,而你为圣诞晚宴赶时间放弃理赔,说明家人对你很重要,我却搞砸了你的圣诞夜……”她抬起脸来,诚恳地强调,“加西亚先生,这件事该按流程给你相应赔偿,明天请来我们公司一趟协商理赔吧。”
路西奥静静听她说完,对前面的话倒没什么反应,听到最后,应声:“那我们……明天见?”
碧色双眼直视她。
这双眼睛太迷人,今晚舒夏多次意识到,她决不能对视太久。
她立即点点头:“好的,你到了公司可以先联系我,或是先去前台,前台会通知财务的人来跟你沟通。当然,我也一定会全程协调处理赔偿事宜。”
说着,她缓步走上台阶,自然地露出一个笑:“明天见。”
-
舒夏乘电梯上了楼。
所住楼层不高,她出了电梯就到旁边廊道去,不太放心地往下看一眼。
那辆阿斯顿·马丁已继续往前驶去,缓缓穿过混乱摩托车人群,街灯下,如同亚马逊雨林中从容踱步的狮子,毫不在意周围那些小野兽的观察,漫不经心,懒得投去任何目光。
那些青年静下来,无声望着车离去,如同海潮落下失了声,没有别的任何动静。
舒夏缓缓舒一口气。
紧跟着,后面还有些别的黑色车辆也经过驶离了,深夜的街道静下来。
-
舒夏很晚才睡着。
这是她被调职到雅咖陌以来最特别的一个晚上。
她跟一个有着漂亮绿眼睛的帅哥一起吃了夜宵。
彼此都有对方电话号码。
虽然,她不确定他会打过来。
电话还没等到,她倒先遭到熬夜报复,第二天连喝三杯咖啡都应付不了一套又一套砸来的工作。
南半球的夏季,旅游业的旺季,计调们加班到快猝死,繁忙工作如炎炎夏日永无休止。
“这个时间,你不是应该带昨晚那批客户到智利了吗?”早上舒夏刚到公司,就看见阿尔芭在她的办公室里揉额头。
她走过去,顺手从袋子里递给阿尔芭一杯咖啡及小甜点零食。
阿尔芭习惯性地接过咖啡,向天痛诉道:“那些人怎么可能再让我带队,早就投诉换人了。这种团白送我都不要,真难搞……我宁愿像刚入行那时候带纯玩团!”
“别这样,你现在可是视频网红,没必要在意。反正你以后专注IP,也很少去一线带团啦。”
阿尔芭是个拍vlog意外走红的网红,年仅二十一岁,走红后暂停学业来做旅游,目前身份转为旅游定制师,利用网红优势在线向海内外大众出售旅游产品——也就是为客户定制个性化旅游路线。
那些其实都是批量化产品,不愁卖,挂个阿尔芭名字就能帮计调销售带来源源不断的单子。
但在这个行业,一个人除非做到业内顶尖大佬程度,不然还是要时不时去第一线活跃的,以免与市场脱轨。因此,旺季期间阿尔芭也偶尔带团,多是高端定制团,比如昨晚那种。
“这种小资产阶级最爱计较,不像我以前在欧洲接的那个顶奢定制团,就是你们国内搞和田玉的商人家庭,改签也从不怨一句,回国后还给我们导游、管家一人送一块玉镯子。”
舒夏:“有这么好的事?”
“有的,毕竟我带他们在东欧玩了超长私人设计小众路线,独一份旅游计划,都玩得很开心……”
舒夏笑了笑。
“你男朋友呢?好不容易过一次节日,不陪他吗?”
“别提啦!我们昨晚为那事故吵架,我把他的联系方式删了。”
舒夏不解:“这就分手了?”
“不,他会再来找我的。”
她才注意到阿尔芭的眼睛有点肿,明显受过隔夜泪水的摧残。
阿尔芭是公认拉美典型美女,近距离接触的人才能发觉还是个“睫毛精美女”。浓黑而根根分明的睫毛,又长又卷,舒夏从没见过有人长着这样的天然睫毛,这样的眼睛竟然被惹哭。
舒夏坐到办公桌前,开始浏览新旅游产品方案:“这个圣诞你可真不走运,工作和爱情两边不讨好。”
“那你呢?”
“我?”
阿尔芭将一双大眼眯成缝,凑近观察她的眼睛:“你的阿斯顿·马丁先生……怎么样?昨晚我看到你下班后坐上他的车走了。”
没等舒夏接话,她就自顾自捧着下巴发痴道:“你们真快啊!”
舒夏扯了扯嘴角。
她感叹道:“阿尔芭,我真的很担心你以前每次带客户都是乱编的介绍词,你这么爱想象。”
“乱编?我可不会。论口才怎么比得过你,社交相关都是你的舒适区。”
听起来似乎是这样。
不善言辞、恐惧社交的人很难在这行业如鱼得水。每天都要跟不同的人对接、沟通,早上睁眼就要看一大堆消息,一年365天、一天24小时随时在工作状态里。
“你的电话响了。”阿尔芭提醒道。
舒夏从一堆文件中抬起头来,拿起手机,打开消息栏。
——我到你们公司了。
她一看消息,眼前就浮现那漂亮的绿眸。
她正要迅速回复“好的,我马上下来”,经理助理在门边出现了。
一看来人,舒夏就有不祥预感,果然——
“舒主管,两分钟后开会!”
“开会?”
“是的,有客户集体偷渡了。”
一听,舒夏就眼冒金星。
她真的确定,自己总有一天会累死在这个行业。
计调、导游、游客、司机……所有人天天给她惹祸,她天天收拾烂摊子。
虽说责任之余是有点天生操心命,可热心也经不起这么消耗啊。
她缓缓起身,整理东西,到这时候还竭力维持镇定,尽管脑子已经迷迷糊糊:“到底怎么偷渡的啊,难道跳海游走了吗?太平洋的鱼吗这么能游!这行业还有什么离谱事没有被我碰上……”
二十四岁,除去小时候从养父母家中旅游公司接触的经验,正式入行不到两年,她就经历了许多人从业十几年所遇怪事。
“还好,这次不是去意大利跑掉的打工家族群,也不是导游在古巴海地弄丢了游客的孩子,更不是全队在叙利亚误入武装冲突区。”阿尔芭慢悠悠喝一口咖啡,看热闹不嫌事大,眨眨大眼睛,“所以我真希望外面那些人不要再说这行业多好了,什么一边工作一边快快乐乐游遍世界、结交各地的朋友……不了解就不要乱说好吗?人多的地方是非多。噢,看来又是加班的一天呢!夏夏,祝你好运。”
-
会议室内,舒夏避着经理的余光,在桌下拿手机回复消息,飞速给路西奥那边简单解释:
抱歉,我这边临时有事不能下来了,我会让财务的同事直接去联系你。
匆匆发完消息,她把手机放好,心里积压着怨言与小忧思。
那个财务部的小顾可喜欢撩帅哥了,每天精致打扮上班,公司一个帅哥她都不放过,更别说像路西奥这种人,一定、肯定会被小顾使尽诡计要到电话号码的。而且小顾挺漂亮可爱的,舒夏都这样觉得。
-
抱着失落的心情开完会、处理事故,漫长加班终于结束。
舒夏才发现,百叶窗外的月光落到棕榈树上了。
深夜时分,她总算与大使馆那边沟通完毕,发挥尽四国语言去协调各方事宜,事情终于收尾,此时人已失去所有力气。
此时,去咖啡馆坐了半天的经理才姗姗来迟。
“行了!剩下的我来处理吧,小舒,你也该去过个节,连续加班对身体可不好。”中年女经理轻声劝她,满眼心疼。
在一刹那短暂迷惘间,对方又温柔地拍拍她的肩膀:“休息好了节后继续加班,我们争取元旦期间做出最好的成绩。”
舒夏:“……”
那种微笑到一半又笑不下去的感觉,像极了糖果吃太快噎着喉咙,不知道下一秒是不是就要咽气。
人加班时间长了,脑子就会生锈的,居然相信职场上的关心。
-
舒夏出了电梯,穿过夜里冷清的大厅,独自往外走。
天黑很久了。
外面星光在棕榈叶间隐现。
她记得阿尔芭说过祖籍隔着辽阔的海,那头有着大片土黄色沙漠,夜里星星像碎钻一样满天闪着光,聂鲁达的诗就从那里长出来。
星光,是宙宇间的远星触碰大地的温柔通道,棕榈树却是大地以硬直形态侵入天空的方式。
两者实际还隔着很远距离。
舒夏站在棕榈树旁,想着要不要给路西奥打个电话解释一下情况,又觉得没必要。
她去了公路对面打车。
临近午夜,景区附近的杂货店也关闭了,理发店、小吃店都没了光源。
作为卢纳第一要塞,这座海岛城市永不会有地铁交通系统,只公交站还扔着新鲜报纸,昭示着本地至今最常用的出行方式。
岛南的冷寂是华丽的冷寂,矗满酒店大厦,古怪几何体建筑整夜散发冷调的光,偷窃、抢劫频频发生的地方之一,叫人很难期待深夜从线上打到车。
夜风起了,一张旧报纸拂至舒夏的黑色高跟鞋尖,落下腐烂掉的新闻。
三个月前,这里才发生过一场恐怖袭击事件,炸弹就爆炸在顶奢酒店外的公路下方,路塌陷了,伤到两个行人,阻断一条交通线——也就是从德尔里奥庄园下山来的这条沿海大道,人们至今还在找歧路绕行。
一个季度的时间转眼就过去,无所作为的官方人员依旧悄无声息,既给不出合理解释又给不出像样交待,游人另外择路,继续无知往返。
这就是雅咖陌。拥有最瑰丽的自然风光与最危险的人文环境,全岛红顶建筑,高低起伏如**拉美女郎的曼妙身躯,它的美和危险一样叫人无法抗拒。
舒夏就在这样的雅咖陌之夜等车。
她拿出手机,看了看今天的对话框。开会时给路西奥发的消息还停留在那一栏。
走神间,一道刺目亮光从街角转过来——
有一辆熟悉的车拐过路口,经过舒夏时缓缓停了。
车窗落下,露出眼熟的脸。
舒夏一怔。
驾驶座上的人穿着黑色上衣,稍微倾身:“看起来有点巧。”
舒夏有些恍惚,往前迈两步:“你……怎么在这里?”
“……加班。”
她惊讶地走近。
哦,私人司机居然还要加班到这么晚,有点辛苦了吧。
视线斜下,落向这辆阿斯顿·马丁,可见车门下方的刮痕已消失。
舒夏突然莫名想到,其实这人每晚下班开老板的车回去都能顺便载客,而且按这车的标准,随随便便就能捡到不少客人,真不错啊。
“要回岛北吗?”路西奥看了看前面街道,“上车吧,我也回那边。”
……这是收班挣她这一趟呢。
舒夏收起思绪,利落地开了车门坐上去。
“这个时间很难有车。”路西奥说。
“是的。”舒夏认为他这是在以本地司机的身份提醒。
“这是我加班最晚的一天,”她刚系好安全带,扭头解释,“抱歉,加西亚先生,今天没能去亲自帮你处理赔偿事宜,但财务那边有人专门接待你,流程应该也很快吧?我想知道,那边是否有什么奇怪的工作人员……麻烦到你?”
舒夏小心地问,脑内想着那个小顾骚扰帅哥的画面。
路西奥说:“我并没有去你们的财务处。”
她有些讶异:“啊,所以还没有处理?”
“不,我只是让我的……”他顿了顿,似乎在想怎么说,“——朋友过去帮忙处理了。”
“好吧。”舒夏松口气,心情变得愉悦了些。
手机铃声响了,她不好意思地对他示意,又开始接电话。
于是,接下来她就一直通电话,处理没解决完的繁杂公事。
直到临近公寓,她才中断工作。
电话电话,永远接不完的电话,这行不分上下班时间,从底层员工到管理层,所有人的手机都是永久性待机状态。旺季每天睁眼就要解决各种各样的投诉,处理无数种不重样的突发状况,睡着后梦里也会听到电话铃声,夺命似的响,梦魇般纠缠,但凡关掉手机一小时,外面天都塌了,比如导游刚落地欧洲被偷包包弄丢全团三十张护照……
整段车程中,身旁人始终保持安静。舒夏不确定他有没有细听她那些繁琐乏味的工作事宜,毕竟有很大一部分是用中文讲的。
车停,她从钱夹里找现金。
除了旅游业内的消费,卢国物价不算太过分,比拉丁美洲普遍经济水平高不出太多,且作为石油出口大国,国内油价本身是低廉的。但舒夏鉴于这是旅游城市,本地司机收入又高,还是根据深夜时间添了钱。
本地广泛流通的纸币是美金和卢国卢币,她大方拿出三十美刀递给对方:“谢谢。”
“这是什么?”
路西奥似乎不是很明白这意思。
舒夏自然将这归类到“讲客气”里去了,她了然于胸:“加西亚先生,今天办事已经耽误了你的时间,晚上我怎么好意思再免费搭车。”
路西奥:“……”
“不用付费。”他说。
“但油可不是免费的。”舒夏说。
他还是没有伸手来接。
“先生,别叫我过意不去。这是你的工作,而我也没有占人便宜的习惯。”
路西奥:“……”
“难道……多了吗?”舒夏思索衡量了一下,抽回一张纸币,将剩下的钱直接塞进他的手掌,表现出不愿再为钱拉扯的样子,开始整理包包准备下车,“今晚谢谢你,我本来还以为我得叫朋友来接我了。”
路西奥瞥一眼纸币,再看她。
舒夏不懂那眼神。
她跟各种人打交道的经验十分充足,平时观察太多不同人群,总觉得这眼神很像某类人瞟过最习以为常的东西。
矿山映照矿石,海水淹没珍珠,一种更大的固体或流体压过了表面,眼神却又是一种很轻的感觉。
舒夏产生了轻微意识错乱,生出遐想,差点要以为这个气质出众的男人是个出身不凡的阔少。
这时路西奥倾身,靠近些。
他似乎要说什么话。
一双看什么都蛊惑人的绿眸望着她,似是天然充满某种暧昧的迷惑性,又自带一份热烈文化背景里的直接坦白。
彼此对视。
舒夏后倾,等待他讲话时,感觉空气隐隐升温了。
他开口,说的话却是:“我能每晚都顺道挣这二十美元吗?”
语调不急不缓,淡然随意。
舒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