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徵回到家的时候,脑子里还有些昏沉,恍惚间才打开手机去看没有看完的直播,出乎意料的是,他一直关注的盐系小女生被封了。
这是一个小主播,平时看的人少,主播认证也没那么严格,更没有回放和粉丝截图,他不明所以也不知道到底翻没翻车,更重要的是,他猜测盐系小女生是男生的怀疑不能得到答案,心里有点惋惜。
但这样的事情每天都有发生,这个城市的浮华与迅速,将每一个还没有准备好的人碾进巨大奔涌的浪潮里,尘埃般随着时间消弭无踪。
“哥,我回来了。”
冯源嘴角有明显的血渍,头发凌厉,拎着书包进门,衣领大敞着,一把将书包甩到椅子上,“哥,我学习别和我说话。”
冯徵坐在沙发上,没理他。
过一会,“哥,我今天不是故意那么说的,我被绿了心情不好……你多担待我。”
“嗯。”冯徵已经忘了冯源和他说了什么,虽然肉|身坐在这里,但思想已经穿过冯源这个高中生、跨过了钢筋水泥结构的二十二楼高层建筑,直直跃向那城中村的便利店,到那个男人的身边。
这种近乎于凌厉的念想让双方之间的关系在他单方面的构思下变得扭曲张狂,他一个人构筑了所有肢体触摸之后的蓝图,从他明晰的板寸开始沿着他厚重的眉峰到刚毅的圆眸,顺着山峰般鼻梁往下到微微泯起的嘴唇。
这种感觉很熟悉,像是命中注定般,他觉得自己见过他,一定有着特别的缘分。
他摸了摸自己的唇,觉得对方的颜色更为红润一些,如同擦了些淡红的唇彩。
“哥,下次不会了,你也不用给我一万了,我带着这身伤上学,让李泽岩他们家给我赔钱。”冯源站在他对面,微抬着头觑了一眼他哥,结果到冯源一脸呆滞,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信誓旦旦说道。
“行了,你写作业吧,钱要是不够花管哥要。”冯徵回过神,不耐的摆摆手,从公文包里掏出笔电,开始对着蓝色的屏幕做明天的PPT。
冯徵大学的时候学的是融资管理,自小接受的教育就是穷孩子早当家,还有个不省心的弟弟需要他看管,所以带着全家人的指望,从偏远山区考出来想要学些赚钱的专业,满脑子湛蓝色的玻璃幕墙,高大上的咖啡间,三国语言互通的卓然环境,穿金戴银的白领生活,每天端着一杯意式浓缩走进明亮如五星级酒店大堂的公司电梯间。
但参加工作之后,一切在他的想象中蒙上了一层灰色的雾,他确实进入了格子间,确实生活在玻璃幕墙的公司,也有各种咖啡零食的休息间,不同的是,他是那个给咖啡间清点货物的人,他是早上端着满公司人咖啡趔趔趄趄进入咖啡间的“白领。”
从金碧辉煌的CBD出来,衣服早已不是白日熨的平整西装,身上也没了刚上班时的那股精神气,转头进入的就是密密麻麻的楼房,年代久远的高层,这样的房子在这座城市里还是寸土寸金,一号难求。
就算他拥有比较高的学历,但比起那些海归回国、高中出国进入世界前排大学、以及背后拥有强大背景从小出生在跑道尽头的人还是缺些火候。
就比如陆程,他的顶头上司,他爷爷辈远洋留学,拥有良好的教育背景,到他父亲这辈将公司发扬到极致,十分接地气,之前还是优秀企业家,陆程基本就是捡现成的,生来就是金字塔尖上的人,至少在食品集团行业。
现在他正在用PPT写着公司明年的发展计划,这是一家连锁的咖啡集团——光年食品集团,在各大便利店的角落都有一席之地,丝毫不逊色各式进口的速溶咖啡,甚至还要更为卓越,他刚进公司的时候还在纳闷为什么公司人不喜欢喝公司自产的咖啡,后来自己呆久了,才发现不只是他们,自己也喝腻了。
整整六十年,就算推出新产品也是走竞争对手公司的老路,往往对手公司推出树莓咖啡,他们公司紧跟着就来蓝莓咖啡,各式果味咖啡,没有什么新意,落实到各大卖场的效果也不是很明显,后来索性自己闭门造车,吃以前的老本。
老本虽然好,公司表面光鲜,内里已经挖空,现在冯徵每天做的工作就是将一切粉饰太平,看上去更高端,给领导交出一个漂亮的答卷,虽然陆总还是会将他从办公室轰出去。
冯徵想起陆程那张桌子,上面不知道摔过多少东西,虽然明面上没有说,但谁都看出来他现在是焦头烂额,生怕公司哪一天从公司史上消失,成为下一个公司失败案例的典型。
他试图将注意力聚焦到屏幕上,看着一个个字符从自己手里敲出来,但每敲一个字,他的思绪就更靠近便利店男人一些,来到这个光怪陆离的城市数年光阴里,他的那一颗隐晦无所适从安放的心纵然从死水中跳脱,在那一霎那,连带起无穷无尽的水花,他想溺在那种自己织造的幻镜里,营造一个只属于自己的梦。
白天上班的时候,他特意绕远去那家便利店,明明那条路人潮汹涌,开车不停点刹车,但他还是雀跃厉害,好像没有一次上班会给他带来如此大的喜悦,他终于挤到停车位,掐算时间。
叮咚的声音响起,冯徵走进便利店,琳琅满目的商品后面,理货间隔着门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只有一步的距离,他就可以推开那扇门,看到昨晚记忆中的影子。
“先生,闲人免进。”小吴从理货间走出来,看到是他,大概有些印象,语气不太好。
冯徵那微光的眸子顿时黯淡下去,“买杯咖啡。”
“自取。”小吴点了点旁边的自助咖啡机。
“昨晚那个收银员……”冯徵状似不经意提及。
“辞职了,人家签了演艺公司,”小吴扫着货品,大概早上心情好,不时抬头看向他,“这年头,哪有样貌好看重要啊。”
“哦。”
冯徵回应了一声,在玻璃门关上,同样的叮咚声传来之后,不知为什么,他心里有隐藏不住的失落。
晨光笼罩住这座蛰伏中的工业城市,很快,严丝合缝的巨型齿轮就会运转起来,振聋发聩的汽车轰鸣声中会将昨日的一切掩盖,同时又将昨日的一切铭记,标记严苛的马路上行人匆匆,日子翻来覆去,留下的痕迹抹去,又有新的印记诞生。
如果时光倒流,他可以回到昨晚,是不是可以在回头看向便利店的那一刻,鼓起勇气转身再次走进去,之后抬起头,说一句近似调侃的,“我能认识你吗?”
或者,“你长得很像我认识的一个朋友。”
可惜所有的一切不能倒流,有的人只是惊鸿一瞥,之后在年轮的印记中变成模糊的一个点坠在了生命的长河中。
冯徵走进这个巨大的城市。
他看到他妈周玉兰早上发来的短信,“我什么时候能抱孙子啊?十一你别只和源源一起回来,还有你女朋友,这么大岁数了,转了年就三十了,还没有女朋友,我都不知道怎么和邻居说。”
过往人群匆匆,汇成一片灰黑色的汪洋,远处是还没有消弭的月亮,他知道了,他最隐秘、最羞于启齿、最不想让人知晓的性向秘密像是埋葬般,永远不能见到天日。
“你怎么才来啊,陆总今天早上六点就到了,你看这个文件你能不能……”同事拉住冯徵,暗示他。
冯徵看了一眼表,刚好半点,不过他没有介意同事有些抱怨的口吻。
“先别说文件的事,有一个特别紧急的会,”融资经理走过来,“冯徵,你来公司这么久还没有和老总一起开过会,这一次说什么也得带你去。”
“你昨天写的PPT正好派上用场,公司准备扩大宣传,已经找好宣传部了……”
冯徵在部门里一直是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现在突然要他参加上层会议,脑子里过了八个弯,最后不禁感叹裁员危机。
他坐在角落,会议室的气氛有些压抑,空调声音像是回弹球,平添烦躁,谁都知道现在活儿不好干,食品公司更是雪上加霜,进口食品的冲击、网络购物环境的多元化,银行放贷越来越难,一旦消费者投诉,就会引起轩然大波,每一步都要小心翼翼。
此时,融资经理正在将他的PPT略览,“还可以,这个投放广告到影视业的点子还可以,但需要改改,按照公司的基本情况,只能先从小影视下手。”
冯徵点点头。
刚想拿过电脑改改,就看到全员坐直,会议室的门开了。
于是只剩下中央空调夹杂着扇热器的嗡嗡声。
椭圆形的会议室坐满了人,人人面前一台笔记本,齐齐盯着来人。
冯徵尽力压低自己存在感。
陆程一身黑色西装配棕色皮鞋,手里拿着一根钢笔,闷青色亚麻的碎发打理精致,助理在他后面抱着一台电脑坐在他旁边。
“开始吧。”陆程推了推眼镜,将钢笔摔在桌子上,扫视在场一圈说道。
冯徵本来想抬头,听到摔笔声音条件反射哆嗦,继续低着头。
融资经理让电脑连接投影仪,“陆总,这是我们部门最新的方案,关于广告投放定位问题。”
融资经理侃侃而谈,说到一半的时候忽然停止,“这是我们部门集体的意见,我想让我的组员阐述一下更为具体。”
他将电脑推到冯徵面前,“冯徵该你了。”
冯徵看了一眼PPT,经理好像改过,但这么多双眼睛看着他,他也来不及细想,硬着头皮继续点PPT,念道:“最近有个电视剧正在找投资,《爱上人鱼霸道总裁》,我们的想法是,可以和导演谈用咖啡代替水,人鱼……”
冯徵傻了,这根本不是他写的,他只说可以影视投放,但没具体到哪部电视剧,但幻灯片被大家看着呢,心里凉了一大片,他继续说道,声音里有很大的不确定,“我们成为最大的投资商,人鱼离不开水,我们让人鱼霸道总裁喝咖啡,咖啡……”
“你的想法很不错啊,”陆程打断他,“这是你一晚上用脑子想出来的方法?”
冯徵咽了一口唾沫。
“抬头看着我!”陆程语气里有些不耐,“嗯?”
冯徵只能抬起头,这么多年,大概唯一一次他和陆程对视,不过他尽量岔开视线。
太热了,冯徵觉得自己从头到脚都要煮起来了,想都不用想自己脸有多红,会议室里这么多同事齐刷刷看着他,这么多双眼睛,他如芒在刺,目光有形化成细丝将他包裹其中,拽入看不见的深坑里。
陆程啪的一下站起来,硕大的皮质椅子往后一推,直接走到了冯徵椅子后面,会议室的椅子都是转椅,他大手铁钳般按住冯徵后面的椅背,之后用力一扭,冯徵连同着椅子转了一百八十度,直接转到了陆程面前。
而陆程上身微微后仰,手臂后伸,倚在边桌上,两腿交叠,皮鞋轻轻磕碰,居高临下看着他,他被迫仰起头,这次是实打实对视。
冯徵这一次终于看清了陆程的样貌,他的力度很轻,但此时凛冽的木质辛辣香水味道铺天盖地袭来,他连呼吸都忘了,控制不住身子发颤,但在会议室里还是刻意让自己保持冷静。
“看着我,这是你一晚上用脑子想出来的?”
“那个……”冯徵看到他的眼睛,眸色漆黑几乎把他吸进去。
“你叫冯徵对吧?”陆程忽地站直,话语间没了那种凌厉的压迫感,“你现在就去那个叫什么人鱼的剧组,说服导演用咖啡代替水给人鱼喝。”
冯徵终于开始呼吸,鼻息之间有淡淡酸涩,他发现,陆程的香水尾调竟是柠檬香。
“资金压到最低,成功投放上映后你会有奖金。”陆程说完,会议室的所有人都不可思议地望向冯徵。
其中有惊奇,更多的则是探究。
反应最大的大概是融资经理。
冯徵觉得不可思议,他在陆程这里几乎没有过过任何方案,这次念了融资经理的方案竟然还过了?
于是他再次看向陆程,陆程已经转过身在和项目经理说话,他只看到一个背影,便宣布散会。
“经理……”
冯徵去找融资经理。
“别和我说话,这是好事,陆总让你做什么就去做。”融资经理看都不看他转身离去。
冯徵抱着电脑出门,看到上面的剧组名字一阵头疼,他真的难以相信新的咖啡竟然要投资到这么一个电视剧里。
结果刚一开门,就看到陆程站在他面前,逆光而立,身影欣长,“是你写的方案吗?”
冯徵脑袋顿了一下,在那一瞬间,他看陆程竟然心跳加速,辛辣的木质香调再一次铺天盖地席卷而来,有一种诡谲的熟悉感,不过他随即将目光移开,心脏还是砰砰跳,他听到自己的声音从喉咙里滚了滚,之后说出来,“不是,是我们组商讨的方案。”
“行,去办吧。”
陆程却站在他面前没有挪开步子,冯徵想要过去只能擦着他的肩膀,于是他站着不动,手都不知道往哪放,其实他每次面对陆程的狂风骤雨,都害怕陆程把持不住,将手中摔的文件换成他自己,到时候是不是工伤都两说。
“陆总,您还有别的事情吗?”
“你来公司几年了?”陆程道。
他们很少有聊天不聊工作的时候,冯徵依旧战战兢兢回答道:“四年。”
“你今年三十了?”陆程道。
“嗯,过了年三十。”冯徵那一颗狂跳的心脏终于放松下来,这一次,他再次看向陆程,光晕掉了方向,他可以看到陆程长长的睫毛和眼眸。
紧接着,他本该放松的心脏如同电击般,电流从他的胸膛出发,瞬间席卷四肢百骸,他浑身冰冷,四肢仿佛被钉子钉在了虚空当中。
这和便利店的那个人长得也太像了吧。
好在陆程没有多说别的,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好干。”
在陆程走后,冯徵都没有动弹,他内心的惊惧久久没有缓过来。
倒不是他在便利店一见倾心的那个人像陆程。
而是他想起他偶然听说过同事私下里说的话,说他有受|虐倾向,在陆程持久的高压之下已经丧失了人格。
冯徵打了一个哆嗦。
一定是他的记忆出现了偏差,导致他看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