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楚州衙门外。
顾翎坐在面摊前,他身材并不瘦小,坐下的时候不得不蜷缩着腿脚,但在这凛冬腊月倒有几分好处,最起码保暖。
面摊老板将热气腾腾的清水面递到顾翎手里,顾翎问:“多少钱?”
“二十文钱。”老板似乎知道这价钱高,不自觉解释:“这楚州的米价涨了,所以我们这些做米面生意的也得跟着涨啊。”
说完,面摊老板有些发愁:“不知道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原本有江家镇着我好歹放心些,谁知道粮仓居然烧了,也不知道是人为还是不小心。”
顾翎从怀中掏出二十文铜钱递给面摊老板,道:“不是还有张家顶着?”
老板拿到了钱,心情顺畅,起了和顾翎闲聊的兴致。
索性也没人会来买往日三文现在二十文的清水面,老板在顾翎左手边坐下,直摇头:“张家凭什么和江家比,咱们楚州这地界,姓江的,哪怕和玉浪江沾不上边,都底气比别人足些。我听你口音不像是楚州人?”
“我是从西岭来这儿求学的。”
面摊老板一拍大腿:“楚州官塾就在这儿,看见没,那湖的两边一个是女塾,一个是正经的官塾。说起来这事儿我独跟你说,听说啊,这官塾的地也是江家的。”
老板脸上露出与有荣焉的笑容。顾翎有些奇怪:“江家名声这么好?”
“那可不,远的不说,就说这回,如果没有江家的米价镇着,我这面摊早不开了。面就够我家里人吃,哪里还能出来做生意?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粮价才能恢复啊。”
顾翎从缺了口的碗里把汤水一气儿喝进肚子:“快了,不要着急。”
面摊老板还准备追问,顾翎却站起身朝着楚州衙门的大门而去,正好衙门口迎出来一人,面摊老板看那人眼熟得很,这不是知府大人身边的赵捕头吗?
还待细看,只见赵捕头把那书生模样的人给迎了进去。
顾翎很快见到了齐越,拱手行学生礼:“齐大人。”
齐越连忙将顾翎扶起来,连声道:“快请起。多亏了你,我们昨日抓到了那两个纵火的人,又顺藤摸瓜,悄悄把那姓权的也抓了来。”
楚州失粮数百万斤,齐越被朝廷派来楚州一方面是为了主持大局,另一方面便是为了追回失粮。
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除了等朝廷调粮食来,齐越也没有办法变出粮米救济流民,压下楚州粮价,他屡次找田家和周家,可都碰了软钉子。
万幸有一个江家!
而现在,那个姓权的已经松口说出被盗的米究竟去了哪里。
顾翎摇头,不愿居功:“学生只是占了地利,恰好住在江府中,能询问一二罢了。”
“没想到江家那小子有几分本事,我原听说他不过一纨绔,如今看来传言不可尽信。”
齐越越看越觉得顾翎将来有出息,习惯皱起的眉峰不自觉放下,话音一转:
“虽然江家至关重要,可若非你提前写信与我,哪里能这么快调集粮食?”
正是因为收到了顾翎的信,齐越才以御史的身份上奏,迫使楚州提前清点粮仓,让朝廷提前发现了楚州官粮失窃一事。
顾翎又摇头:“学生只是觉得有几分异常罢了,按理腊月里都是需要开仓清点存粮,可楚州官粮却一点动静都没有,故而写信告知大人。”
齐越看着眼前这位风姿俊逸的旧友之子,心知他不愿居功,便道:“那若是你遇到什么难处,尽可与我说,这一年我恐怕得呆在楚州了。不光是我,那两位皇子恐怕也得呆在这儿了。”
顾翎疑惑:“两位?”
上一世,只有四皇子秦轲跟着齐越来了楚州,而三皇子秦亓由于母亲和妃急病,没能来成。如今,齐越却说有两位。
齐越对顾翎极为信任,乐于指点:“确实是两位皇子,不但如此,三皇子几乎是毫不犹豫地站出来说来楚州,愿意一力承担。陛下爱子之心,到底不忍两位皇子名声受损,故而让我来主事。”
齐越并没有什么怨言,食君之禄,为君分忧,更何况这失粮寻回来了!
“之后两位皇子恐怕会化名去楚州官塾进学,你恰好能好好表现一番。”齐越细心替顾翎打算道:“我原可以为你引荐,但到底不如你自己展现学识来得妥帖。”
顾翎知道齐越一心为自己打算,恭敬拱手道:“多谢齐大人指点。学生现在不过尔尔,多谢齐大人美意了。”
这就是婉拒了。
齐越转而问起顾翎的课业:“你此番来楚州准备乡试,四书五经可看得如何?若是有什么不齐全的,我去替你寻一寻。”
顾翎摇头道:“江家藏书不少,而且有不少名家注解之后的版本,学生能自由出入,受益匪浅。”
齐越摩挲着自己的下巴,道:“是了,江家别的不说,这藏书真是多而且全,不少人临考试还得去江家借书。偏偏他家没人读书,我原本还觉得你住在江家于名声上有些妨碍,不过如此看来,也并非没有益处。”
二人说话间,赵捕头脸上带着藏不住的笑意:“大人!粮食寻回来了!那粮食居然被囤积在田家的粮仓里,满满当当的,连手指缝都塞不进去!”
齐越连忙站起身,对着东边长叹:“总算是不负陛下所托!百姓也不必再挨饿了!”
顾翎拱手对齐越道:“如此,学生便放心了。有一事请齐大人帮忙。”
“什么事?”齐越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声调拉高,满脸喜色地问。
“此间诸事,多亏江家倾囊相助,若非江家,恐怕楚州不会如现在般太平,还望大人能在折子上据实禀告。”
齐越一时间没想到为什么顾翎要提醒他这一着,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反而问:“为什么我要给江家请赏呢?”
顾翎回道:“因为不可寒了民心。这次有江家站出来才稳住了粮价,避免了饿殍遍野的结果,许多人虽然明面上不说,可都看着呢。若是这次朝廷没有丝毫表示,将来恐怕再遇不到第二个江家。”
齐越欣赏地看着顾翎笑道:“实则我已经写好了请功折子。”
顾翎心知接下来齐越得开始调度粮米救济流民,起身告辞回了江家。甫一回到琨山阁便对何阳道:“可否帮忙传个话,请江小姐一叙。”
何阳忙道:“顾公子稍等,我去传话。”
江意寒还是把见面的地方定在了丹砂亭。
亭中布置和上次并无两样,二人分坐屏风两侧,江意寒的精神头较先前好了许多,终于有心情欣赏丹砂亭外的风景。
本是隆冬时节,亭外却并不萧条,造景的假山上,活水潺潺流过,漫过一片片翠绿的苔藓,水面上浮动着层层叠叠的雾气,雾气将嶙峋的石头都氤氲出些许柔软的线条。
“江小姐,失粮寻回来了。顾某多谢江小姐。”顾翎开门见山,语气诚恳真挚。
一个外貌清冷,言语间总是不自觉带上些许疏离的人突然诚挚地道谢,总是能让人多几分动容,江意寒看向对面一身布衣的顾翎,同样真诚道:
“江家不过是做了力所能及之事,若非要谢,还得多谢顾公子相助。”
前几天晚上,哪怕困倦到被迫入睡,江意寒也会因为梦见米粮消失而惊醒,满身冷汗,心如擂鼓。
江意寒现在回想起自己前几日的夜不能寐,都仿佛那是一场梦。
顾翎看向浑身上下都放松下来的江意寒,道:“江小姐,顾某有一事不明,还请江小姐先屏退左右。”
江意寒透过苏绣屏风看向顾翎那风骨濯然的身形,考虑到两人这次的联手,轻轻挥手,杭白极有眼色地和绡紫一道推开,远远守在丹砂亭外。
“顾公子请问。”
“此乃顾某猜测,如有冒犯之处,还请江小姐见谅。”顾翎如此说着,眼神却极为坚定:“江小姐,已经不是曾经的江小姐了,对吗?”
江意寒脸色不可遏制地白了,她努力控制着自己的表情,内心却仿佛晴天霹雳一般,江意寒知道现在不能流露丝毫情绪,她笑道:“顾公子,你在说笑吗?”
顾翎摇头,步步紧逼:“江小姐,若你是江意寒,怎么会见到顾某却无动于衷?怎么会替程家退了郑家那门亲事,又怎么会提前知晓楚州官粮失窃提前做出应对?”
江意寒被逼到了墙角,她顿时觉得温暖的丹砂亭中刮起一阵阴寒的风,直把她的心吹得发冷,叮咚水声砸在她的心头,仿佛一柄重锤。
但很快,江意寒冷静下来,眉目傲然:“既然被顾公子发现了,那我便直说罢,我乃重生之人,上辈子对顾公子一腔痴心错付,故而此生避开不见,以免徒增烦恼,后面诸事,皆是这个道理。”
顾翎轻笑一声,和着亭外叮咚水声:“那,重生一次的江小姐,为何会不知晓上一世从江南来的官粮足足走了四十五日?”
江意寒手指轻颤,猛地抬头看向对面长身玉立的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