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抵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反正月十三这夜做了个梦。
那梦的场景,好像处于一片谷中,有月光从一边山峰的顶上薄薄透下来,渲出一层凄然的冰冷。此时谷中半人高的秋草正在风中疏疏作响,好似有什么物什暗中涌动。
“月十三,跑啊,往前跑,不要停……”
“月十三,跑……”
听到声音的一瞬间,月十三似从极深的水下转眼立足于陆地,身体表面有什么膜似的东西脱落下来,让她终于得以动弹,拼尽全力向前奔跑。
她不知道后面是不是有人在追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跑。
可她听着脑中那两个交替破碎响起的声音,莫名觉得自己应该相信——全身心的相信,所以她几乎是不要命的在黑夜中狂奔。
“月十三,跑!”
那是她不知道自己第几次听到那个人的声音。
她觉得那个人的声音愈来愈虚弱,这让她愈发着急,不由得足下有细微的一趔趄。
几乎与此同时,她看见往前无限延伸的杂草中,出现一片纯粹的黑。她眯了眯眼,辨认出那是一块空地,不知道有什么,只是没有生长半人高的杂草。
“月十三,跑,不要停…不要为我停……”
这次的女声竟然多了一句话,月十三心中一震,不知怎么就落了滴泪。
那片空地愈近,她很想退缩,却如何都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
血,是血的味道。
那片空地上的情形逐渐进入月十三的视野。
一袭暗红绫罗衫,一只带着金手钏的手,一张……一张媚态天成的惑人容颜。
她几乎是扑到了致玉身边,可那人唇边即使流着血,半靠在一块山石上却还是在笑,望着她,笑得那么温柔,向她抬起手来。
“昭暲……”
月十三慌乱摇头。
可致玉的眼神,还是像把她当成自己的孩子一般的温柔怜爱,唇角的鲜血源源不断的流,眸中却涩疼的凝不出一滴泪。
“昭暲,他们要杀你啊……”致玉握住她的手,指尖冰凉,“但我只能帮你到这儿了,哈,咱们昭暲还有好多朋友呢,他们也会帮你的……”
“你们不怀疑我真的做了那样的事吗?明明,明明那么多人都看到了……”月十三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抖得不行却还强装镇定。
致玉摇摇头,唇角的血流的更加汹涌。
“嗯……”
“嗵”的一声,月十三猛的一颤后回头,看到距自己五步远的地方,砸下了一个人。
那人似乎也伤的极重,使了几次力想起来,却还是重重摔回原地。兀自缓了几息后,那人抬头,月十三竟然在那样浅薄的月光中认出了他的身份,立时不管不顾扑摔了过去,甚是狼狈。
“真好,这次……救下你了……”
月十三竭尽全力将他推着翻过来正面朝上,什么都还没来得及说,就听申屠频似叹似笑的低语了这一句,语气中竟是藏不住的得意欣慰。
而他前襟后背的衣衫已然湿透,让月十三的手沾得一捧暗红。
她伏在申屠频的肩头抱住他,眼泪哗哗的掉。
她几乎是嘶喊出声——“可我不是月昭暲啊!我不是月昭暲啊!我不是那个你们宁愿舍了性命都要护着的人!我不是!!!”
她听见耳边传来两声低笑,而后因激动而剧烈颤抖的背部被人轻轻拍抚:“我知道。”
月十三哭得更凶:“你们明明什么都不知道!你们只是都觉得我是她!你们不相信月昭暲死了,都觉得我是她——”
背上的那只手动作很轻,充满安抚意味。
草声疏疏,他的话在夜色中很清晰。
“我知道昭暲已经故去了,不可能再出现在这世间。但我始终觉得亏欠于她,日复一日思及此,心底因此长觉处于烈火极寒,伤痛难以纾解——而你和她很像。”
“所以,如果能为你做些什么救下你的命,我申屠频,甘之如饴。”
月十三抱紧他,喉间泄出一声嘶哑的低吼,泪水流了满脸,仿佛再支撑不住,精疲力竭。
“我……”
月十三想说,是我让月昭暲死去的,是我让她走了那种结局的。
可话到嘴边,却无论如何都冲不开齿关。
她无力的想,我究竟是为何而来。
月十三一点点睁开眼,在咚咚敲门声中抬手,摸到了鬓发中令人难以忽视的湿潮。她抖缩着叹了口气,吸吸鼻子坐起身来,头重脚轻的走到门边,手按在门上却没有开门。
“谈少侠有何贵干?”
如果不说出一二三四,我一定让你好看。
门外,谈游幸停下敲门的动作,语气里是散漫的乐呵:“当然是来叫咱们月少侠起床了,我可是都已经与义兄用过顿饭食且还去镇上逛过一圈了,你别是早就醒了但不敢开门下楼吧?”
“去你的,”被谈游幸唤醒了一段不堪回首的记忆,月十三头疼叹气,“你帮我叫点儿吃食,我收拾一下。”
话毕,她足下一动要转身,终究还是不争气的换了个讨好的语气:“你记得一会儿再过来叫我一下嗷。”
“知道知道,”谈游幸这次的语气倒是没有嘲笑意味,“你快点啊,楼下来了个卖首饰的姑娘,我让义兄先请她吃点东西把人拦住了,你麻溜点儿下来挑,这人要是走了可就难找了。”
因为不想拂了谈游幸的好意,月十三放弃了再洗个澡沐个发的想法,只用昨晚沐浴剩的些凉水将身上草草擦拭了一遍,布圈绕上发丝编了个侧辫就又回到了门边,试探敲敲门:“谈游幸?”
“唉。”谈游幸应得利索。
月十三脸红了红,推开门就看见谈游幸抱着剑立在楼梯口正以手作扇扇着风,小跑两步挨了过去。
“不知道的。以为你是刚去这间屋里偷了东西出来。”
月十三一手抓扶手一手抓着谈游幸的手腕,分不出心思与他斗嘴,全心全意驱赶自己脑中回忆起的那些清晰画面,直至走到台阶最后三层,她才两边一撒手走的潇洒,口中损道:“那你就是那个放风的。”
“嘿,你还不乐意了是怎么?小爷这样丰神俊朗、气宇轩昂、武功高强的少年侠客愿意纡尊降贵给你放风是你的荣幸。”
“嚯,成语会挺多啊。”
“承让承让!”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谁也不肯落得下风,走到申屠频身后才堪堪暂时止战。
“申屠大侠,”月十三出于礼节唤了他一声,余光看见申屠频颔首还礼后便头往旁边一偏不肯再看他,看向了坐在申屠频对面,谈游幸口中那位卖首饰的姑娘。
这姑娘正托着个下巴打量她,眼神灵动清澈,唇边还沾着些点心屑,模样可爱的紧,就算有桌子遮挡也能看出个子虽娇小但身材颇丰腴。一路走来其实已经看惯了各式大美人和大女侠的月十三看到这新鲜的类型不由得眼前一亮,凑上前去瞧她放在脚边的两个大首饰箱。
“我叫霜霜,我买的东西都是和我们姐妹几个自制的,比那些大铺子里的可还要精致漂亮许多呢!”
这姑娘性格开朗,动作麻利,把桌上几个糕饼空盘垒起来往小二哥手里一塞,一手一个首饰箱就提上了桌,笑眯眯的献宝。
“姐姐可要多买些,方才我正要往镇中人多的地方去这两位少侠就把我拦住了不让走,不然我这两箱子首饰现在可能都卖的一个不剩了!货不等人啊!”霜霜朝申屠频努努嘴,样子颇可怜却不做作,仿佛受了莫大的委屈。
月十三笑笑,随意看着。
那两个首饰箱中的物件,虽然肯定不似霜霜说的那般夸张,但样式的确新颖别致,让月十三一时也不知该从哪里开始挑选才好。
“你要喜欢全买了也无妨,反正银子咱们有的是。”谈游幸见月十三眼里发光却十分迷蒙的样子觉得好笑,财大气粗的晃了晃致玉给他的能在银庄取钱的信物玉佩。
月十三在申屠频和霜霜看不到的地方白了他一眼,转过头去却又是一副乖巧和气的样子,她问霜霜:“你这里哪样儿喜欢的人最多?”
“那当然是这个!”
霜霜不假思索的提起一对耳坠子给月十三展示,“这是柳叶坠,每片柳叶状玉石都是我们亲手打磨雕刻的,独一无二,每次一拿出来就会被抢空。姐姐今日运气很好呢,想必也是与这坠子有缘。”
细链下坠着的柳叶约半指长,薄而剔透,纹路清晰,真真十分精致。
可月十三接过来看了看,还是笑着摇头放了回去。
申屠频的眸光在触到柳叶坠的一瞬,似被刺痛般黯淡下来。
“姐姐别不信,这个戴上是真的很好看的,姐姐戴上试试嘛!”霜霜一脸不解,不懂得为什么面前的姐姐明明很喜欢却不肯买,语气带上急切,当即便拿着坠子站起身来往月十三耳边凑。
“嗳……”
月十三连忙摆手制止。
“这位姑娘做生意做的好生强势,怎么还用强买强卖这一套?”
谈游幸用着漫不经心的玩笑语气上前一步,右手搭在了月十三的右肩上,隔开了她与霜霜的距离。
“我……”霜霜无措扁了扁嘴。
月十三淡定开口:“我没有耳孔。”
没有耳孔?
一时三人的视线全落在月十三的耳垂上,将月十三盯得缩了缩脖子。